第十八章
“闭嘴!你给朕闭嘴!”一地狼藉成了凌乱扭曲的界限。常姚的身边散落着断扇和棋子,棋瓮滚了两圈,吐出了肚中余棋。李长州手边已无可发泄的物件,雨声吵到他耳边如群蝇乱飞。
“戳到痛处了么李长州?”常姚垂眸拾起扇子,在手中翻覆打量。这把扇子陪了他不少年,看着牢固,没想到坏的这么轻易。
常姚徐徐展开蝶翼般脆弱的扇面,抬眼冲李长州露出了一个笑,眼若水湾,情丝朦胧。他轻启唇,勾着李长州定定地看着他:“李长州,你处处不如我。你不是钦慕我,是嫉妒。”
“不是,朕不是!”李长州的手像是生根于暗色里的藤蔓,穿过摇曳的光亮袭向常姚,紧紧缠绕住常姚脆弱的颈脖。他们滚到一起,李长州狰狞的脸逼近常姚,禁锢常姚在他身下,他低头歇斯底里地吼道:“朕为什么要嫉妒你!你有什么值得朕嫉妒!你不过是朕脚下的蝼蚁!”
常姚任凭李长州掐住他,抬手轻扯了李长州玄衣里露出的明黄滚边,吐字艰难地嘲讽道:“有啊。”
“如,你处处不如我。”
“再如,我不会老。”
“这是,你,求不来的。”
李长州决眦,咬牙切齿道:“怪物!你不知吃了多少人心才化成这模样!朕杀了你,杀了你这怪物!”
“对,我食人心饮人血,我是怪物。杀了我,李长州,杀了我,你才能解脱。”
“来啊,杀,了,我。”常姚的语气充满引诱。
李长州青筋暴起,几乎要扼断常姚的喉咙。他怒吼:“朕杀了你!”
他刚吼完,平地一声惊雷震颤了长安。
毕安在巨响中回神,他撑起身子就看见李长州面目狰狞地扼住常姚。
“常姚!”毕安卯足了劲爬起来,脚上镣铐却嵌得更深,链条泛着诡异的光亮,不知从黑暗的何处蜿蜒而来,欲要将毕安拖进墙里。
“放开!放开!”毕安一边挣扎一边冲着李长州吼,他一次次向前爬,一次次被拖拽回去。可李长州看不见也无法听到他的愤怒。
“放开他!常姚!起来!”
凭什么带我来这里?凭什么不让我离开也不许我靠近?毕安回头,镣铐上隐约显现出符咒的纹路。
镣铐的边缘渗进毕安的肉里,痛到毕安指甲抠进了木板的缝隙。但他依旧往常姚处爬,再被拖回原地。
道道血痕从他手指下的木板生出,触目惊心。
“常姚!”毕安竭力呼喊,可刚脱离窒息的常姚似乎听不见他的声音。
常姚的脸色发青,连喘息都困难,但他仍极力扯出一个笑,惨烈瘆人。李长州被这个笑吓得呆滞,慌张地从常姚身上起开,理智回笼,他方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常姚……常姚……我……”李长州慌乱不知所措,看着眼前濒死之人咳嗽不止。空气带给常姚的喉腔难承受的冲击,他艰难而缓慢地坐起,扬起头睨着李长州,咳嗽时眼泪从眼尾流出。
原本今夜的长安如一片死海,全浸在漆黑的雨夜里。这院子似唯一的浮萍。
可李长州不经意看见不远处的望台上点着一盏灯——明明他来时是没有的。
这亮在高处,让人心生不安。
常姚缓了口气,忽然笑起来,狂笑声在瓢泼大雨的冲荡里如野兽的啃食声。这发狂的样子让李长州害怕。
“常姚……你疯了!”
“你不是想杀了我吗?”常姚笑到气力全无,胸中干瘪如纸,肺如同被揉皱。缓了半天,他慢慢爬起来,同身影摇晃的还有地上的铁链。
“你疯了!别过来,别过来!”看着常姚起身,李长州步步后退,背紧抵在门上,冷汗在理智回笼后不断生发。那盏灯似乎在和常姚一同逼近他。
放开,放开我!让我过去!毕安身心俱痛,镣铐不许他去到常姚身边。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常姚走向李长州。
“常姚!常姚!不要过去!”毕安快要喊哑了嗓子,但常姚始终不响应他的呼喊。
常姚不曾看一眼毕安,他飘摇如雨中经幡,将从地上捡起的扇子举起来,参差的断口对着李长州。
他隔空在李长州胸口描摹,手虚弱颤巍着圈点心脏。
“李长州,你有心吗?”
“常姚,你疯了吗!别过来!”李长州心中的不安猛烈升腾,那望台之上的灯窥视着常姚的后背,在黑暗里是尖利的獠牙,比疯癫的常姚更可怕。
“你别……”李长州的话音未落,常姚忽然调转扇子的断口,欲往自己的脖子刺去。
“常姚!”李长州和毕安几乎同时吼出来。
忽然,厚重的雨里不知何处传来弦音,响亮震撼。有利器撕开了幕布,尖锐的呼啸穿雨来,止于一声清脆的破裂。
有东西碎掉了。
毕安猛地一颤,噤了声。
一支箭几乎彻穿常姚,他胸口生了一枝桃花。桃花怒放,落红仍盛开在他脚下。
“白子少了一颗,这局棋下不到最后。”
“但,李长州,你赢了。”
常姚本以为他会自我了断。没想到是死在了李长州手里。他以为,李长州会一个人来。原来他自己也天真。
无妨,结果一样。
————
“常姚……”李长州颤声唤他。
有东西碎掉了。李长州的心脏如是说。但他身体钉在了原地,不能动弹。
常姚倒下时终于看向毕安,他唇微动,却没有声音。李长州听不见,也听不懂。
但毕安自远畔,听清了常姚无声的语句。
毕安。他在唤他。
下次。
常姚太轻了,如柳絮,飘落无声。
但毕安听见了崩裂的声音。是他脚下的链条,陡然断开了与脚镣的连接,剧烈颤动间褪去诡异的光华,如蛇畏缩去不知何处。
他撑起身子,木然地跪坐在地上。雷电已经停歇,唯剩雨滂沱。他下意识用手背擦脸,可脸上是干的。他没有掉眼泪。
毕安在墙下,他注视着李长州,欲看尽李长州的丑态。
————
李长州眼睁睁看着常姚倒地,没了声息。他在剧烈的颤抖和喘息中找到了一点平衡,然后卸力般地跪下,不知所措地面对静无生气的常姚。
他绝望地冲着黑暗嘶吼:“谁!谁放的箭!是谁放的箭!朕没有要杀他!朕没有!没有!滚出来,是谁,是谁!”
无人回应。
“常姚,朕不要你死!醒过来,醒过来!”李长州头脑混沌,慌张地捂住,涂抹,然后擦拭不停息绽放的红。
原来常姚也会流血。常姚的灵魂流了很多血。
赤色吞没了他的十指。
————
天明时雨停,桃花树上站了一只鸟,啼声婉转轻快,不知落花满地红若朝霞。
李长州看着趋于真正冰冷的常姚,于天光里他终于崩溃,他失态地抱住头,血在他斑白的发间如树上吹来的瓣瓣花叶。
有重要的东西失去了。
李长州心如刀绞,他不断揪扯着头发,想因痛从这场梦里醒来。
由呜咽到嚎啕,他从自筑的神坛跌落入灰烬,痛苦碾碎了他。尘埃里的情感共通万物,谁也逃不过。
人是妖怪和神明之外的另类。他们没有鬼神那般强大,既枕不了山河行不了万里也不能抬手便摧毁一座城池。他们脆弱到一场风雨就能夺走性命,渺小到最远只能看到城外的青山。
可越脆弱渺小越无知,越无知便越残忍。他们低微却想肆意妄为。
把最亲近的人或物亲手毁掉,这是他们获得快感最常用的手段。但最后,他们又因失去了珍贵的东西后悔不已,甚至嚎啕大哭。
明明可恨却也可悲。
春深
迎神
大雪里走出一队人。领头人手执铜铃,面具上凶兽狰狞。长队中的人都在斗篷中,沉默肃静。
为首之人低念经咒,声音伴着铜铃不徐不疾的震颤如鬼魅飘荡空中。
翻越群山,风雪几乎要淹没了他们。
幡旗在灰天里挣扎,在呼啸风声里猎猎作响。
当他们到达一处河谷,冰河横亘。队伍中才终于有了窃窃私语声。
“大人……”
“去不得……”
“绕路罢……”
“大人,缓些再前去……”
但为首之人仿佛看不见脚下冻住的河流,经咒声不停,铜铃声不断,他踏上冰面,脚下于他而言无非是路。
走到冰面中央,他回首,却发现队伍远落在他身后。他停下低语,回身要向队伍走去,可冰面陡然自他脚下绽开纹路,碎裂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侵他而来,再只一声铜铃急促的响,他如崖上石落入谷底泉,冰面只余风雪。
湍急的水流瞬间包裹住他,他呼吸不得,眼前黑漆一片,连挣扎都来不及,如断掉的蝶翅不知要被挟去何处。
意识朦胧之际,他感觉一只手拽紧了他的领口。下一刻,他被从水中揪出,风声、水声以及鸟啼在他出水的那一刹那全灌入耳中,气息忽通,剧痛也随之袭来。
他瘫坐,大口喘息。
揪他出水的人就站在他面前,挽着裤腿,白皙的小腿没在水里。
他现在脑中一片混沌,顾不上道谢不道谢,危险不危险。
待耳清目明,他发现自己正在条浅溪中坐着。溪水清净,溪岸上嫩青肥厚。
是春日的景色。
“这里是句芒山。你叫什么?从哪儿来?”清朗的声音入耳,他艰难抬头,看见是个少年,正抱臂俯视着他,冷着脸,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
但目若悬珠,唇红齿白,生得极好。
“无缘无故的,来搅我的清梦做什么?”
“喂!”少年喊他,他半晌没出声。跋涉千里,经咒念个没完,如今还劫后余生,他吞口气都嫌要命,更别提说话。
少年等得不耐烦,俯身下来,透过狰狞丑陋的面具看他的眼睛:“扰了我睡觉,这会儿倒老实。”
他无话,也无防备,所以那少年说话之际轻松解下他的面具。
当看到久居面具之后的脸,少年一愣,随即灿灿地笑:“怎么这么好看?让我怎么生气?”
说罢他拎起人往岸边走,毫不费力。
“你那经咒吵死了,隔几座山都能听见。”
少年把人丢进草丛里,说:“旅祭这么远,一点端倪都看不出来么?你看,你们刚过的那几座山,早就入春了。那几个山神都比我厉害,人家是不愿帮忙才显大雪给你们看的。”
果然,顺着少年的手指看过去,远处青山绿意盎然。
“我叫姚,是鄢国祭司。多谢山神大人相救。”他爬起来,弯腰行礼,少年笑眯眯地看着他说道:“不用谢,就是我故意的。”
少年凑近了姚,仔细瞧他的眼睛,末了有些失落地道:“妖怪啊,难怪生的这么标致……既然是妖怪,怎么要给人类做事?”
“我承人间香火供奉生,自然要为人间做事。山神大人,我们前来,只为求神救一救鄢国,今春鄢国突遭大雪,数月未停……”
“嘘!”少年伸指抵住他的唇,“我可不想帮忙。”
“求您开恩。”姚要跪,少年拉住他:“这么清冷的人,折腰跪地,怪可惜的。”
“若山神大人愿意帮鄢国度过难关,鄢国定当永远供奉此山,保此山不朽。”
“介丘本就不朽,要什么供奉?再说,我又不是神官,不想要香火供奉,更不想管人间事。等到天黑,你顺着这条溪往前走就能回去。不送。”
姚并没有退缩的意思,接着问:“鄢国权当尽力供奉山神大人。”
少年嗤笑一声:“你如果想我亲自送你,大可以直说。”
“鄢国尚羸弱,根基不稳,突遭大难,横死者遍地,我旅祭千里行至此,只为救鄢国百姓。您高为山神,若相救,鄢国知恩图报,定当不负。”姚挺直了脊背。
“哦?是不是要什么都能给我?”
“在所不辞。”
“那我要你。”少年不比姚高,仰头冲姚狡黠一笑:“我听说,旅祭的第一步,是迎神。迎神要献礼,献礼呢,一般都是献玉。我可不要那冷冰冰的死物——我要你。”
少年笑起来眼若两湾水,波光荡漾,碎金沉浮。
“我跟你回去,但我什么时候不想待了,你就得送我回来,你陪我,到我腻了为止。”少年不给姚半点退步的可能,自以为精明地打了一手算盘。
还不等姚回答,草地上起了大风,一只黑影自空中落下来。待风停,姚看见少年肩头停了一只鸟。
那鸟啁啾两声,化作个面容清俊的男子,手搭在少年肩上,轻佻地冲少年脖子吹了一口气:“小毕安,你净会骗我。我可在昆仑等了你半个月。”
少年笑着要躲,却被男子按住肩膀,无奈他只好讨饶:“祝之哥哥,我错了。”
“我们小毕安处处躲着我,我又不吃人,为何要躲我?”祝之把下巴搁在少年肩膀上,金色的眼睛却凝视姚,像在挑衅。
“祝之哥,我早就说过的。”毕安挣脱祝之,面上不快。
祝之自讨没趣,话锋一转问道:“要去人间?”
“在考虑。”毕安瞟了眼姚。
“小毕安,毕安公子,卷进人间因果可是很麻烦的,到时候我可不来救你。”
“再好不过了。”
“沾上人的味道,可就不招喜欢了。”祝之半眯眼,话是说给毕安听的,眼神却停在姚身上。
“那……”
“我答应。”姚的手掌覆住毕安的手,毕安感受到手上的温度,反握住姚,对祝之接着道:“求之不得。”
说罢毕安拉着姚一跃入溪中。
浅溪无底,姚很快没入黑暗,窒息之感卷土重来时,他猛然睁眼,发现自己正站在冰面之上,队伍中的人在远处焦急呼喊他。雪霰打在他的面具上,噼啪作响。
刚才的一切恍若梦境,可当他低头,一尊神像正躺在他的臂弯里。
灰天里,神像镀着一层光。
神像被姚捧在手里,毕安跟着姚踏雪,其他人看不见他,只觉得回程轻松不少。
“大人,定是神像显灵了啊!”
“是神仙阁下庇佑我们!”
“是啊是啊,这回鄢国有救了!”
毕安闷着踩雪,脆硬的雪层在他脚下咔嚓咔嚓地凹陷。他想和姚说话,奈何身后的人话往外倒个不停,姚总听着身后的声音,害得他没机会插嘴。
姚察觉毕安的不快,回头对队伍里的人道:“肃静。不可叨扰了山神大人。”
四下静了,姚对毕安低语:“山神大人请讲。”
“别这么叫我,我有名字,”毕安皱眉,在姚的手背一笔一划地写,“毕安。”
姚没接话,毕安并不多心,又说:“我听祝之哥说,人类总挨在一起,飞虫一样,走到哪里都得一起。他们席卷各处,猎杀生灵,破坏草莽,大多对鬼神不敬,只有遇事才会深情诚恳,跪拜求情。
可你不是这样,你的诚心我能听到。虽然你不是人类,但你在人间。所以你说,人间是像你这样的人多,还是祝之哥说的那种人多?”
姚依旧沉默。
“姚啊,你不理我。”
“不敢。”他的声音压得很低,隔远听并不真切。“这些,无法凭一人之辞定义。我为渺渺之辈,不敢妄下定论。”
“其实我也不赞同祝之哥说的话。”毕安踏着雪,脚印紧靠着姚的,加上身后的人看不见,他玩得不亦乐乎。“因为他不喜欢人类,所以人间的处处他都讨厌。他看人类,是披了皮的鬼怪。他还说我这样的小神仙,会被人类拿去炼丹。”
“不会。”姚说。没那个本事。
“他向往天庭,想谋个神官当。我才不想,那些神仙总端着架子,说众生平等,结果他们给自己也分三六九等。”
“嗯。”
毕安雀跃,他喜欢有人听他说话。“从前我修为不够,怕被困在人间。也没人陪我去,一个人不知道玩些什么好。这是我第一次去人间。”
姚颔首。他也是第一次见神仙。寄托着救鄢国于水火之希望的神仙怎么看都像初进城的见什么都稀奇的小孩子,教他怎么面对?
毕安当真没烦恼,他对着姚说话,眼弯若月亮。“你把神像护好了,里边有我的神格,摔坏了我就没了!”
“虽然我没去过人间,规矩我还是知道的。我的案上摆不得三牲,不得血祭。迎我的肩舆还有我的神龛……”
“毕安大人。鄢国对此事极重视,请您放心。”
“别这么叫我。”毕安瞪姚,但姚躲在面具后,毕安的眼神剜不到他。
路途遥远,毕安闲不住,忍了不一会就又叨咕起来。
“到了你们鄢国就不能随便用法术了。先让我尽个兴。”毕安说着捻了束光,只手握紧,灰天里的光亮就全被他拿去手里,变作一枝桃花。
等花枝黯淡,毕安走到姚前面去,塞进姚的袖中。
“丢了就诅咒你。”
长队在山中迂回,终于在平野处豁然开朗,见到了乌泱泱的人群和高筑的城墙。
毕安看着渐近的人群,指着最前面的人问:“他是大王吗?”
“嗯。是君主。”
“我该叫他什么?”
“他该叫您‘大人’。”
“哦——你和他都这么叫我?”
“所有人都该这么叫您。”
毕安有些失望。“你为什么不能和他们不一样?我说过我叫毕安。”
“于理不合。”
“那于情呢?”毕安问。
姚没有回答,眼神看着前方因他们回来而躁动的人群。
“祭司大人回来了!”
“回来了!”
“回来了!”
“神像!是神仙!大人请到了!请到了!”人群闻此更为躁动,空洞麻木的眼睛里都迸射出光来,连端站前方的君主都激动不已,由人搀扶着疾步迎向姚。
“姚卿!”君主扶住姚的肩膀。
“君主。”姚瞟向身边,发现毕安不在。
还不等寒暄,人群的哗然分成两股:他们让出一条大道来,通往嵌入高墙的城门。雪压枯肩,双双凹陷的眼睛在灰天里全透露着想拨开厚云同霜雪的光亮。
所有人都清楚,这支扎在雪里的长队,捧着神像回来的人,是这场经久的雪里唯一的好消息。
姚沉下气,庄重道:“迎句芒山神入鄢!”
【作者有话说:纯纯地纯属虚构了可以说是【合十】
目前说不出来话【合十】】
必安
抬着神像的肩舆走在最前,帷幔荡动,不时能叫人窥见神像周身的光华。
清除积雪的大道在城中是一条干涸的河流,人扎在岸上,随着肩舆前进而尾随。还未抵达新建的宫庙,肩舆后的大道就已被雪与人群蓄满。
宫庙中尚无神。
毕安将是第一位被迎进鄢国庙宇的神。
但毕安隐匿身形坐在肩舆里,百无聊赖,对这项殊荣并不感兴趣。仪式一旦开始,不到礼成,他都得规规矩矩的。
鄢人捧他太高了,他这种小神仙不该有这么高的待遇。以后鄢人若再要迎别的神进庙宇,恐怕会很麻烦。
有必要提醒姚一声……说来,姚在哪儿?毕安心里想着,要回头,却被骤然响起的鼓声打断。
原来他已经被抬到了神坛下。这城太小了,没他的句芒山大,毕安想,鄢人自城门处三步一停九步一拜,加之吟经舞乐,也不消两个时辰就走到头了。
鼓声洪亮,铜钟被撞响,喧嚣震天。姚首先登上神坛,将神像送入宫庙。君主及随从紧随姚入宫庙,待神像置入神龛。
姚做罢退后,站在众官员之前,与其他执事官主持仪式进行。他心里忐忑,因为一路来没见着毕安。
“迎请神明坐位!”
“行礼!”
“奠玉帛!”
身旁人声如洪钟,姚在他的喊声里把献礼送到君主手里,再由君主献于案前。
姚的耳朵在发麻。但比起这点不适,姚最关心的是毕安去了哪里。他盯着君主繁琐的服饰,同众人一齐跪拜再起身,心却始终悬着没落下。
他怕毕安欺骗他。
实在是,看起来不可靠。姚想。
祝文完乐声起,姚再次到君主身边,正递给君主献礼之物,毕安的身影忽然跳进他眼里。
若是一般人,再不济也要吓一跳。还好姚面不改色,手中动作不停,没把献礼搞砸。
姚行礼后退回原位,直视着案上盘腿坐着的毕安,紧绷的身体终于卸下重担。回城后他褪下了面具,以至于他脸上的如释重负无处遁形。
毕安看着松了一口气的姚,咧嘴冲他笑,两颗虎牙尖尖格外显眼。
毕安刚一直在案上坐着,只是别人看不到他罢了。他看见姚皱着眉头,严肃而忧虑,视线飘忽,觉得姚是在找自己,便对他现了形。
果然,他的直觉向来很准。
仪式的最后是君主在神坛上以箭击鼓楼之上的靶心,寓意驱散灾祸。再由祭司取下箭,收入阁中以测算吉凶。
姚登上鼓楼,于高处看毕安。毕安站在君主身边。君主取出一支箭,将箭矢没入来人奉上的黄酒中。
毕安这时抬起左手,对准盛着酒的碗,另一只手把上左手的手腕,拇指划过,便是一条深痕。血从伤口里流出,无阻拦地落入黄酒里,猩红在碰到箭矢的一瞬间化作金光将其包裹,再融入酒水,光华绽出片片花瓣,荡在其中。
君主只见碗中酒晃荡,波纹不断,他看向身边,眼眸里只映出不住的雪。姚高在鼓楼,也看不具体。
紧接着,毕安把住君主的手,扶住他,将箭矢对准了鼓楼的箭靶。毕安念着止风雪的咒,眼睛盯着鼓楼上的孤影。只刹那,箭离弦,弦音清脆,刺破低沉,直奔向鼓楼。
姚心里一紧,正觉得那箭冲着自己来了,耳边就风起,箭靶发出一声响——正中中心。霎时间,光辉从靶心绽出,照彻天际,接着无数光点自箭矢刺入靶心处生出,同雪纷扬落下。
凡人无法窥见这盛象,但疾风起,雪渐淡,他们再愚钝也猜到是神仙显灵。于是神坛下哗然,跪拜的欢呼的哭嚎的成了一片,乌压压的涌动的海。
光辉趋淡,姚低头便瞧见袖口处粘着一只光点聚起来的圆球。他伸手,那东西滚进他手心,温顺片刻,炸毛似地散去了。
光点在空中如碎星,姚的目光顺着缓缓飘落的它们最终落到毕安身上。神坛上,光点又聚在毕安手里,重新化作了一只光球。
毕安抬头,他知道姚在看他,也不管姚能不能看清,将光球抛走时冲鼓楼上粲然一笑。
“放心了吗?”毕安出现在姚身后。
姚把箭交给手下人,待鼓楼上只剩他和毕安,他道:“多谢山神大人。”
“不谢。主要是你献的礼很合心意,不然我怎么愿意不远千里来这儿?”
姚没吭声,毕安看着他,“你刚刚在宫庙里,是不是在找我?说。”毕安凑近了些。
“……是。”
“怕我跑了?”
“……是。”毕安几乎把姚逼到栏杆上压着。
“啧,虽然我看着不靠谱……但若是我不能办成这事,怎么会向你提条件?姚啊,你要信我。”
“……山神大人……您压着我了。”姚局促。
毕安闻此起身,把姚拉起来,明明笑着却故作悲伤的语气道:“你总躲我,我会很难过。”
“不敢。”
“好啦,我来,是想问个事。”
“请讲。”
“你忙完了吗?”
“山神大人有事的话,直说就好。”
“那我说啦?”
“嗯。”
毕安一手扶着柱子,手腕上的伤口依旧在渗血,他却像感觉不到痛,一副烂漫模样,让人感到春风临境。
“咳咳,请问祭司大人,晚上有空吗?”
————
“雪势大后,城里设了宵禁,夜里除了官兵,少有人出来。”
夜里的城几乎没有亮光,只屋顶有隐约的轮廓。姚提了灯带毕安上城楼,四周寂静,他们像是走在山野里。
“不设宵禁也没人会出来吧?”台阶上有残雪,毕安故意踏上去。
“但规矩还是要有的。”姚走在毕安前面,此时回过身,刚刚台阶上的雪已经化掉了。
“鄢国好小。”当他们终于站上城楼,毕安向下看,感叹道。
“的确。鄢国仅一座城池,处地偏僻,不邻大国。”姚说,“这里本来是大国战败抵押出的城池,百姓因受够了反复易主、不得安生的苦,奋起反抗,推了城主作新君,立为鄢国。”
“你谈起这些,看起来就很开心。”毕安靠着宇墙,发现姚会在谈起百姓时眉眼不自觉地柔和。
“嗯。我惟愿他们安居乐业,富足安康。”
“你喜欢他们?”
“应该是。”姚没避讳回答。
“会的。”
“什么?”
“愿望会成真的。”毕安对姚说。“知道吗,每位神仙都有自己的姓名,不是人类赋予的那种。比如说,人类会叫我句芒,但其实我叫毕安。我们的名字和人类一样,有期望在里面。
就像——毕安必安,逢危必安。”
毕安的眼睛里有灯笼的亮光,有姚,在漆黑的夜里是唯二的光明,让姚看愣了一瞬,心跳快了一拍。
还没等姚接话,毕安跳上宇墙,只一个响指,从远至近,鄢国的土地里升起万千光点。白日里早早隐匿起的光辉在黑夜重燃,如同一片浮动的萤海。
藏身黑暗的丑恶全被迫现形,盘踞在鄢国土地上的满是怨念与煞气的精怪魂魄嚎叫着逃窜,却撞进光亮里被吞噬殆尽。
“这里被诅咒了,所以招来了恶鬼,并不是普通的大雪。你知道的吧?”
“嗯。”毕安的周身有弧光,让姚挪不开眼。
“你都解决不了的话,应该是神仙干的。鄢国有得罪过哪位神仙吗?”
“应该没有。”
“那谁这么闲?”毕安叉腰,望眼趋于平静的黑夜,又回头对姚笑,“反正解决了,有我在呢。逢危必安。”
“谢……”
“闭嘴。”毕安打断姚,第一次对着姚黑了脸,“我不喜欢被这么叫,一次两次能忍,你要是次次这样,我会很烦。”
“走了。困。”毕安被扫了兴致,望眼城楼下,说罢便跳。
“毕安!”姚来不及思考,丢了灯笼一把抓住毕安。跳了一半的毕安被抓住手腕,和城墙砖缝里生出的野草一起挂着。
“……虽然谢谢关心,但是,很痛啊你松开!”姚这才意识到自己抓着毕安的伤口。“放心,我不会死的。松手好吧?”
姚觉得自己魔怔了,他攥着毕安的手腕,无法控制自己松手。
“毕安。”
“嗯?”
“毕安。”姚紧紧拉着他,急促道。
“嘶……祭司大人,我可以理解为,你在道歉吗?”毕安愉悦起来,如果忽略他挂在城墙上的话。
城楼下的光仍在浮动,虽浪起舒缓,姚还是有一种毕安要坠入海里的错觉。
他的时间就此放缓。
“喂,我总不能一直挂这儿吧。拉我起来啊。”
姚闻此才醒神,赶忙要将毕安拉起来。毕安在这时笑了一声,姚还未反应过来,毕安就发力将姚拽下城楼。
“抱紧啦。”
影子从两道变成一道,毕安搂住姚。
疾风过耳,姚听见剧烈的心跳终归平常,不知是谁的。姚谨遵人间的规矩,从未出格,同类都嗅不出他的气味。
他几乎要忘记自己是谁。
毕安让他想起了无需拘束的世界,让下坠时的风揭下了他的面具。
“姚啊,看下面!”毕安要姚看他背下涌动的光,他知道一定漂亮。可姚眼里只有镀着光的他。
下一刻,没有浪声,但他们都坠进海里。
【作者有话说:好啦,没话说】
归家
草垛里传出响声,惊动了刚巡逻到城门口的一队士兵。
“什么人?出来!”领头人提着灯笼前去查看,毕安和姚还抱着滚在草垛里。闻有人来,姚将毕安拉起来,“是我。”
灯笼凑到眼跟前,那人才看清是姚。
“祭司大人!您……没事吧?”姚的白衣脏了,灰和枯草弄了一身。
“无碍。起来吧,夜里值守辛苦了。”
“大人,需要我等送您回府吗?”
“不必。”姚不着痕迹地勾起毕安的手,快步离开。留几人在背后一脸茫然。
“大人半夜来这里做什么?”一人悄声道。
“我还以为大人来开荤……”
“闭嘴吧。刚刚大人是一个人在那里。”
“这夜,这草垛,总不能是来看夜观星象的吧?”他们抬头,“今夜也没星星啊。”
“照我看啊,就是大人寂寞了……从我们晓得他,就是一个人带个丫头,是我可耐不住这种寂寞。”大家附和着点头。
“所以说……来找娘子来了?”
“嗯嗯!”
“哈哈哈!”
本来疲累的几人顿时来了精神,闹哄哄地往下一处走,背离了姚往城中去的方向。
毕安任由姚拉着,只是后来姚越走越快,他快要跟不上。
“喂,你慢点儿!走那么快干什么?”毕安拽姚,可姚不停下,也不理会毕安叫唤,直到一条巷子里,姚把毕安抵到墙上。
“你做什么?”毕安不明所以。凝固的黑夜在毕安和姚的眼里如白昼,毕安能清晰地看见姚发红的耳尖。
“我不明白。”姚盯着毕安的眼睛,“毕安大人,您为什么这么对我?”
什么狗屁称呼?毕安皱眉。
“……刚刚吓着你了?抱歉嘛,下次不会了。”
姚以为毕安要利用他——炼丹,修炼甚至囚禁起来做点什么……他都想到过。可毕安对他不像是对待玩物的态度。
一切都说不上来的奇怪,他心跳的太快了。
“大人要我,是我对您有什么好处吗?”
“……没有吧。”毕安总不能说他就是看姚顺眼,怎么看怎么顺眼吧。
“大人对所有人都如此吗?”
“不是啊……不对啊!你问这做什么?”
“我只是想不通,您要我究竟有什么用?替鄢国解决了麻烦,明明要我,却没要我替您做事,您也没对我做什么。”
毕安这时咂摸出这话的不对味,但又说不上来怪在哪里。“我能有什么事要你为我做?还有,我能对你做什么?总不能拿来炼丹、修炼或者关起来玩儿吧?”
“……”
“哎!等等,我算是听出来了,你是对‘你归我’这事儿有异议吗?我告诉你,你休想反悔!你求我办事,我开条件,你亲口答应,你情我愿的事,说了让你陪着我,你跑天涯海角去我都把你绑回来!”
他常年一个人,想要个伴儿。正好来一个怎么看怎么顺眼的,就想把他留下来……正好人家也愿意……这应该是你情我愿吧?毕安想。
姚无语,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想问什么。他视线下移,停在毕安张合时偶尔露面的舌尖上。太奇怪了,姚感到不妙,他心跳得让他恐惧。
“喂,你听我说话了没……唔……”
毕安瞪着眼,要说的话噎在喉头。
“嘘,毕安大人,有人来了。”姚压低了声音,在毕安耳边道。
毕安凶巴巴地瞪姚,待脚步声远去,毕安扒开姚的手,喘气道:“他们又听不见!你捂我嘴干什么!”
“对不起,我忘了。”姚握紧手,让属于毕安的那一缕热气留在手心。两相对视,气氛忽然暧昧,二人语塞,都移开视线,尴尬地各自靠着墙。
许久,姚出声:“抱歉,今晚,是我唐突了。”
毕安抱着臂,盯着脚下的影子,“没关系。”
“……我送您回去?”
“不用。”毕安道,“……那个灯笼,灯笼没了,你回去路上看得清吗?”
“……嗯。”
毕安和姚都在等对方动身,沉默中掺杂了几分扭捏。
“……其实……路上可能……不太好走。”
“我送您。”
“……好。”
毕安踢着石子,细碎的响声滚往远处。也不知在怎么走,两个人七弯八拐,最后站到了姚的府邸前。
“你这宅子比刚刚过的几处都要大!”毕安抬头看匾。
“君主赏的。我本无意要这么大的宅邸。”
“不好吗?可以住很多人,会很热闹。”
“府里没什么人,冷清得很。”姚看着毕安道,“要进去看看吗?”
“可以!”来到人间,毕安觉得什么都新鲜,他的兴奋劲遏制不住,刚刚经历的事转眼就忘了。
这时大门应声开了条缝,一个小童探出头,见是姚,立即高兴道:“大人回来了!”他开开半扇门,随即目光落到了毕安身上。他警惕地看着毕安,跟毕安要抢他的事做似的。
姚也注意到小童的目光,看向毕安。毕安歪头,笑道:“不可以吗?”
姚也笑了:“您喜欢就好。”说着他带着毕安进去。那小童关上门,立即往别处报信。
四处点着灯,来接他们的人还提着灯笼,毕安从桥上看底下甩尾的鱼,又瞧石壁上雕的景,笑盈盈的几个姑娘他瞟都没瞟一眼。
毕安被有钱的人类折服了——他句芒山的屋子没这个好看。
姚领毕安到内院。内院还有一池水,养了不少鱼,毕安喜欢得不得了。“我喜欢这个!”毕安指着池中鱼,“这条好看!”
“您要是喜欢,可以住下来。”姚话说完周围静了。毕安看着他不说话,丫鬟们看着他也不说话。在众多目光注视下他咳了两声,“咳咳,我只是……”
“真的吗?”毕安吸气,“住三年都可以吗?”
请神为期三年。
“嗯,您要是喜欢,可以一直住这里。”
丫鬟们面面相觑:大人疯了,不知从哪里拐了个小少爷回来,直奔内院,还引诱人家住下。没想到大人是这样的大人……啧。
“收拾一个院子出来。”姚语气柔软,丫鬟们不禁起了身鸡皮疙瘩:大人已经等不及要吃干抹净了!
来到院子里,一个丫鬟给房内点灯,趁着姚不在问毕安:“大人没带朋友来过内院的。您和大人一定关系极好吧?”别的她也不敢问,只能旁敲侧击打听下二人的关系。
“不是朋友。”毕安坐着,腿晃来晃去。“他就是我的,以后要跟我走的。”丫鬟懵了。毕安见她停下不动了,就走近了问:“你怎么了?”
毕安白皙的脸被灯火染上暖色,睫毛随着眨眼扇动。
“没……没没……”丫鬟脸红。看着眼前这张脸,她顿时觉得她家大人高攀了。
“你们大人,有孩子吗?”毕安看着丫鬟收拾,待她空闲时问了句。
“嗯?没有的。大人没有家室,哪有孩子呢?”
“女孩儿,没有吗?”
“啊!您是说小姐吧!是大人的妹妹,小姐过两天就回来,到时候您便能见到了。”丫鬟眉眼弯弯。
“妹妹么?”
“是了。”
————
府里上下没人曾见过毕安,他们大人也没如此突兀地带人回来过。有了新谈资,忙完后众人便聚在偏房里。
“那位公子真真好看!他凑近瞧我,我心都快跳出来了!”
“看着年纪与我们相仿,应该好相处的。”
“肯定好相处。那公子眉眼带笑,暖洋洋的,看着就比大人整天木头似的好。”刚为毕安和姚开门的小童投了颗糖进嘴里。
“是木头也好看啊!”
“我才不觉得。大人他……”糖在嘴里还没化,小童就觉领子一紧,差点被提溜起来。
“他从不少你糖吃,你竟在这里说他坏话。活该蛀牙。”一听这声,小童囫囵吞了糖,又喜又怕,转头冲提他领子的人笑:“银烛姐姐,这回怎么回这么早?”
“听闻有人乱说话,连夜赶回来掌嘴。”
罗银烛一身素色,玉镯挂于腕上,长辫垂在腰际,沐着光,如画中人。可惜只看着娴静。她动作利落,把那小童提到一边,坐在他的位置上。
丫鬟们全都围上来,哄闹成一团。
“银烛,不是要过几日才回来吗?这几个月下了好大雪,我们快怕死了!大人真真厉害,请了神仙救下鄢国,我们都跟着沾光呢!”
罗银烛在推搡间一字不漏地听完了话,“师父有事,先让我回来了。嗯,知道啦,他有给我写信。嗯,神明庇佑鄢国啦。”
“呀!银烛,大人还不知道你回来了吧?”罗银烛点头,又抬指抵唇,示意她们不要告诉姚。
“今日王宫里庆祝雪停的晚宴大人没去,但从外面带了个公子回来,刚住下了。”
“很漂亮!”
罗银烛的笑明显有了松动,但哄闹只停一瞬就被罗银烛接上了。“怎么?有我漂亮?”她作势去挠那丫鬟的痒,“哪来的公子,勾走了我们宝贝儿的心魂,竟忘了我这流落飘零的美人?”
众人哄笑。他们在偏房闹了几个时辰,最后全都睡了。
城中光华浅浅,天边黎明将近。
唯独罗银烛清醒。她靠窗——这夜于她也是白昼,睡不着的。
雪融
毕安精力旺盛得很,在床榻间翻了几回便爬起来想去找姚。
他不习惯人类的时间,但姚不同。所以循着姚的气味到书房门口,见没点灯,他又折去了那片鱼池。
兴奋终归于平静,独处时,他竟生出离家太久的怅惘。他为何跋涉千里来此?就像一时兴起去了别人家做客,临近夜晚突然想起家中床榻舒适且孤身自在。他冲动莽撞图新鲜,现下却觉得比在句芒山更孤单。
可他做客的地方,主人待他极好。
他回想那天揭下姚的面具,回想姚抬眸望向他的场景,他说不上来他当时是种什么情绪,总之很迫切,迫切想留姚在身边。
毕安坐在池边,找他觉得好看的那尾鱼。句芒山的河生不出这么漂亮的鱼。但自泉源游至河尾,句芒山水里的鱼从不碰壁。
“你平日吃什么?句芒山有吗?如果我带你回句芒山,你住不住得习惯?”那鱼在冰雪初融的好夜里游得畅快,不理会毕安。
坐了会儿,他无趣,便拿石子掷鱼池。
“毕安大人?”姚披着袍子走到池边。雪后天气依旧冷,他袍子里只着单衣。
“嗯?你怎么不睡?”
“想来您不习惯人间昼起夜伏,夜里无聊必定要出来,没人作伴怎么行?”
姚说着坐到了毕安旁边,“您刚才说什么?”
毕安托腮,悠悠道:“问刚那条鱼住不住得习惯我句芒山,句芒山的水那么清,它在里面,一定很好看。”
“它就像被圈养的牛羊,若放回草莽,哪怕连天的草摆在面前,也会饿死。”
“那你呢?”
姚迎着毕安的目光,安抚般地浅笑:“您不必担心这个。如果您想,我怎样都可以。”
“炼丹,拿你修炼,关起来也可以吗?”
“……”
“不用你答应,我没那种癖好。”毕安又想了想,“你不觉得,很不值吗,这种交换?”
“哪有什么值与不值呢?百姓是无辜的。要我看着我倾尽心血护佑的平安因为一位神仙的喜恶毁掉,我做不到。所以只要能救他们,值与不值都无所谓。”
姚又补充道:“鄢国新立,战乱刚过,杀孽重,神官不会驻此,我们只能求助散神。可我踏遍鄢国四周,也没神仙愿意插手这种事。您当时,是我最后的希望,不论如何我都想把握住。”
“也就是说,对你来讲,只要能救他们,属于谁你都无所谓。那你问我那些话,为什么?无所谓的话,你问那些做什么?”
为什么?姚不知道。他欲张嘴,可实际上只定定地望着毕安,没发声。毕安却不紧追着要答案,他垂眼时见到姚发青的手,没有犹豫就伸手包裹住了。
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祝之哥常抱他。
“您……”太坦率了。
“你快冻死了,闭嘴,回去睡觉。”毕安的手烫得几乎要捂化了雪。
姚想不着痕迹地抽回手,毕安却握得紧,将拉他起来。
“不用睡了,再过一会我就要进王宫述职。”姚被毕安拉着走。听到这话毕安停下来,“王宫?是不是比你的府邸更大?”
“……是。”
毕安若有所思,姚趁机把手抽出来。
“今天有集会,以庆祝雪停。您要去吗?”
“啊,有趣吗?”
“嗯,很热闹。”他们一道走。
“那你会去吗?”
姚不喜热闹,但毕安满怀期待地看着他,他开不了口。
“嗯。会去。”
————
晨间姚被服侍着穿衣,末了他才问:“真不打算告诉我?”
丫鬟被问得云里雾里,姚接着道:“闹了那么久,真当我听不见?”
“大人,小姐不让说……小姐好凶的。”
“她若要怪你们,就来找我。”姚无奈,拢好衣服,“把她弄醒。我回来,要看到她写完了上次走时没做完的课业。”
“是。”
“还有,听着:不关己事勿涉,不该打听的别打听。照顾好公子,随他怎么来,他欢喜就行。一切等我回来再谈。”
“……是。”
于是罗银烛刚睡下就被摇醒了。她烦得要死,尤其是听到要写字。
本以为这两日可以躲过去的。
她及笄时有人到府上说亲,但姚顺她心意送她离开了当时的鄢城,跟着师父游历四方。
“我知你志不在此。既不在此,必不快乐。你不嫁人,那就没有拘于闺阁的必要,世间趣事多,我送你去走一遭。”当时听到姚的话,她眼泪都要落下来。
困于规矩的人懂得自由可贵,于是将她送出了高墙。
可姚送她出鄢,却不许她过分放纵。她偶尔收到姚的信,三言中有两语在讲读书的事。
在马背上还要背书,这自由不要也罢。罗银烛翻了个白眼。
被丫鬟们架到书房里,罗银烛不情不愿,苦不堪言。她们唠叨不停,吵的罗银烛把要去见姚带回来的公子这事给忘了。
房门落锁,罗银烛把下巴搁在案上,落笔就发觉自己画了个小人出来。
这勾起了她对她画册深切的思念——她从前在学堂偷看的几册被姚收起来了。没看到结尾,罗银烛遗憾,常在夜里思来想去,但又不肯再买。去求姚还给她,姚两句话就能把她怼闷。
越想越心急,罗银烛索性丢下笔找起册子来。
不过一个时辰,她便把姚的书房翻了个底朝天,累得气喘吁吁。
府里人就那么几个,现今全在毕安院子里,全然不知罗银烛在抄家。
————
毕安正在睡。他困意浅,抱了枕头趴在窗边矮床上小憩。
城中此时正忙,不过喧闹到毕安这里已经微不可闻。
“公子睡得好香。”
“日晒三竿了,还不叫他起来么?”
几个人挤在窗户前,替毕安遮了阳光。
“大人说要依公子的来,我不敢叫。”
“那你去看着小姐啊,她一个人在书房里,指不定弄出什么幺蛾子来。”
“她都十八了,不用天天守着吧?”
“又不是守她读书写字,是不能让她抄家!本性难改知不知道?”
“我不去。”
“我我也不去。”
他们推来搡去,全想清闲,谁也不挪窝。他们几个推搡完,毕安已经醒了,抱着枕头看着他们几个,眼神很冷。
“毕安公子……早啊……”
毕安抱着枕头,过了会儿眉眼间冷气才散开:“早啊!”
他只不过才醒,反应迟钝罢了,可在窗前人的眼里,他这是生气了。
“公子想吃什么?我们去准备。”
“不用,我……”话到嘴边被毕安咽下,“有什么?”
“甜的咸的苦的辣的,只要是吃的,都能做!”看门的小童挤到最前面。
“嗯……那我想吃甜的。”
“好嘞,我伺候公子梳洗,你们快去准备!”昨夜陪毕安回院的姑娘将其余人推走了。
“你叫什么?”
“新月。”姑娘的手指同木梳穿过毕安的发,光在毕安黑发上浮动。“名字是大人取的。大人说我的眼睛像月亮。”
单听语气就能想到月牙一样弯弯的眼。
姚的眼睛像什么?毕安想,像满月,还像句芒山后的泉。
“还有刚那个缺了门牙的小不点,他负责看门的,叫阿晋。他知道的好玩的地方多呢,公子想出门玩就找他。”
“好。”
“好了,公子,要戴冠吗?”毕安接过新月递来的镜子,甩了甩头发,“不要,不闷着脖子就行。”
“你们大人,什么时候回来?”
“那得看君主的了。平日里这时候都到家了。”等梳洗完,毕安被新月推着出了门,“公子一定尝尝我姐妹做的点心,您肯定喜欢!”
————
姚现在殿内,此时这里只有他和君主。
分明自昨日起城中便回暖,可殿里还是冬日一样的冷。
他等了很久,君主始终未开口。
“君主,您留下我,是还有事商议么?”姚看着椅上懒散摊着的君主,微皱眉。
“自然是有事。你且站着。”君主拨弄指甲,漫不经心挑起眼皮,轻蔑也不屑。君主撑着单薄的黑袍,骨架如枯枝,人惨白消瘦。
姚眉头皱得更紧,几步跨上高台,俯视君主:“出来。”
“你这是大不敬,姚卿。”君主的声音钻进姚耳中,如灌进了冷水。
“出来。”姚绷着脸,猛地提起君主的领子,逼君主对视他。
“啧。无趣。”话音才落,君主黑色的瞳仁僵硬地上翻,随即纯白的眼珠里生出一对金色的瞳仁来。像是尚未适应这双眼睛,那瞳仁在眼眶里蹿了几回才静下。
“别来无恙。我来看看我的毕安。”
姚眼神凛冽,提着君主领子的手用力,几乎要把君主从椅中剥离。“出来。”
“不过一副躯体,住谁不是住?你较什么劲?如果我来做这个君主,会更好呢?”说话间他领口更紧,从他看来,姚简直要生吞了他。“算了,没心情和你斗。”
说罢君主合上眼,下一刻,躯体栽倒进椅中。
祝之就凭空出现在姚身后,“我去看看毕安。”
“他现在是鄢国供奉的神。”姚回身,同祝之对峙。
“你是要说我同毕安不配吗?”祝之笑意更浓,“依我看,祸害和祥瑞,天造地设。”
祝之眼中金色流转,玩味道:“姚卿,你是不是喜欢我的心上人。”
姚不语,眼神冷得很。
“你坏我功德,还不许我见心上人,太狠了。也不同我说话,我自言自语,好不寂寞。”
“你有何功德,视人命如草芥么?”
“若不是你迂腐,会死这么多人?多挑几个合适的人给我,我便停了这雪,说不定我高兴,还助你飞升成神……此等美事,你竟避之不及。”
“若你还滚不出去,我大可以再和你打一场。”
“啧,你趁我之危,我伤还未好。”祝之依旧笑,“姚卿,等会见。”
祝之缓缓后退,留下瘫睡在椅中的君主和冷着脸的姚,隐匿进黑暗中。
银烛
姚安顿好君主回到府上时,毕安已经用过饭,正在亭子里和丫鬟们吃点心。姚在远处,仅听见笑声就能想到毕安笑起来的样子。
毕安最先注意到他。
“姚!快来!”
姚走过去,还没等说话毕安就叫他伸手。然后一块点心躺在了他手上。
毕安坐在栏杆上,晃荡着腿,手中碟子里还剩两块点心。新月领着其余人跑的飞快,等亭子里只剩他们二人,毕安才说:“我把我那份吃完了,新月说这个是给你准备的。”
毕安说话间姚在凳子上坐下来。
“对不起,我没忍住。”毕安不好意思地笑,“但我记着给你留了,一共三块,你看!”
姚说没事,但毕安愧疚得不行,起身来要看着姚吃了它们。
姚被迫举起点心咬了一口。毕安目送那点心入了姚的嘴,眨巴着眼,“是不是很好吃?”
“嗯。”
“我也觉得好吃!”毕安喜欢,所以也希望姚喜欢。
毕安辟谷已久,时至今日尝到了真甜头:当舌尖感受到甜味和香气的时候,毕安眼里的光简直照亮了整个饭厅。他顿时觉得带姚回句芒山没用,带个厨娘最最好。
“嗯。您再吃两块。”毕安听他说完摇头,“不行,这是特地给你留的!”
“我让她们再准备点。”
毕安又摇头:“不。阿晋说等晚上集会开了,我和他去买糖吃!”
姚不爱甜食,这点心他只午后就着茶吃一块半块。但今天不同,毕安只差直接给他灌嘴里:
“好吃吗?”
“你不喜欢吗?”
“这个也好吃!”
“好吃吗?还有一块!”
姚腻得发慌,但不忘说一句:“比起阿晋,我对这城中更熟悉。不如我带您去?”
“啊,不可以一起去吗?”
“当然可以。”毕安手上沾了油和点心渣,姚从桌上拿了块帕子替他擦手,看见毕安手腕处的伤痕还未好。毕安坦诚地观摩擦净的手,然后大方道谢。
“您在此歇息,我去一趟书房。”姚发现桌上没备茶。城中已经布置得差不多,那几人不见影子,定是跑出去了。
“我想和你一起去,可以吗?”
姚犹豫片刻,回道:“当然。”
……
书房门打开时,毕安和姚都愣住了。
毕安没想到姚的书房能如此之乱。因为姚也站着没动,毕安不好擅自进去,就悄悄看了眼姚发黑的脸色,又看看屋内狼藉:“啊……要不先进去看看有没有丢东西?”
姚扯着嘴角:“让您见笑了。先进去吧。”
踏入书房,毕安环顾四周发现没人。但他确实闻到了别人的气息。
“还没向您介绍,”姚走上毕安前,径直往案几后的书架走,说话间从那后边扯出道人影来。“舍妹罗银烛,淘气任性,年方十八,死性不改。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