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我可以没有家,但你不能没有。
裴吟再次回到审讯室的时候, 陈疆已经睡着了。
裴吟敲了敲桌面,叫他:“起来。”
陈疆睁开眼睛,懵了一秒, 看见裴吟才回过神。
裴吟问:“把你知道的, 跟李幺有关的,都说出来。”
陈疆是趴在桌面上睡的, 抬头时能看到被压出的两道印子,他皱了皱眉,说:“没什么可说的。”
“陈疆, 我不跟你废话。”裴吟说,“李幺现在不光是杀人的问题, 他牵扯的是一条警方跟了十年的贩毒链,如果他能将功补过, 会对庭审有帮助。”
“所以,如果你喜欢他——”裴吟看着陈疆, 又道, “现在提供关键信息,比拿着这些没用的搜索记录自首来的有用十倍。”
裴吟把一张纸拍到陈疆面前,上面是陈疆之前关于如何杀人的搜索记录,和网购记录。
“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明天之前如果我们还找不到李幺, 你这辈子不可能再见到他。”
陈疆明显是慌了,他神色一紧,问:“为什么?”
“因为他的未来只有两条路, 要么吸毒致死, 要么在贩毒途中被警方击毙。”裴吟说, “不用再琢磨你那些立不住脚的证词了, 三十分钟,说不出我想要的东西,会有其他人来审你。”
裴吟一下变了脸,陈疆多少有点紧张。但他不知道李幺已经传来了杀人视频,仍然嘴硬道:“彭佳就是我杀的。”
裴吟一闭眼,深吸一口气,直接把手机拍到了陈疆面前。
照片是从视频中截取的,彭佳躺在床上,李幺站在她身边。没有任何血腥的画面,但看着就知道,彭佳那时已经死了。
片刻后,裴吟收起手机,对半天没有眨眼,眼底已经泛红的人说:“你跟李幺提过彭佳的存在,且表达了对彭佳的反感,几次之后,李幺心生替你杀了彭佳的念头,但没有明确告知你时间地点,所以你也是在案发当天才发现这个事实。”
“你在知道李幺正在……或者已经行凶后,立刻萌生了替李幺顶罪的念头。所以你故意在电脑上留下可疑的搜索词条,并离开家,去监控拍摄不到的地方藏了两个小时,目的是为了让自己在彭佳遇害的时间里没有不在场证明。”
“你有意在案发的后一天出现在安发小区附近,你应该是知道‘犯罪者大概率会在杀人后回到案发现场’的心理,所以你刻意在一个不适合的时间,穿着容易辨认的校服,在案发现场附近徘徊了一会儿。”
“你知道警方很快会调查到你父亲身上,所以你故意在本该为你父亲提供不在场证明时模糊言辞,目的是为了让警方将注意力集中到你身上。”
“因为你知道,太顺利的办案过程会令人怀疑,所以你不敢留下过于明显的证据,你要让警方在调查过程中不经意地注意到你,然后一步一步跟着你故意留下的线索调查。”
“但你逐渐发现,你的计划漏洞太多,警方并没有如你预想的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你身上,所以你改变策略,干脆在警方对你的真实目的产生怀疑前主动投案自首。”
“你失踪的一天半时间,也许是在跟李幺见面。”裴吟观察着陈疆的脸色,问,“跟他好好告别了吗?”
“还是李幺知道你愿意为了他顶罪,亲手将你送到警局来?”裴吟眯了下眼睛,问,“他是不是还告诉你,你的年纪不至于死刑,出狱后还有大好人生?或者……他承诺了会在你出狱时亲自来接你?”
裴吟每句话都往陈疆心口里扎,他故意将李幺说的不堪入目,为的就是陈疆现在这句话。
陈疆双目通红,眼睛里带着一种这个年纪的孩子不该有的坚定,他死死盯着裴吟,说:“你再侮辱李幺一句,我会杀了你。”
“这就叫侮辱了?”裴吟无所谓道,“我还没说他会在你入狱后做什么呢,他一个流浪汉,没有经济来源又不出去工作,除了混吃等死也就只能去做个面首了。”
“哦……也可能不用等到那时候,难道你们就是这种关系?”
哗——砰!
椅子在一天之内第二次冲着裴吟砸下来的时候,裴吟已经率先有了反应,他一手拦下陈疆用尽全力砸下来的椅子,冷声提醒他:“我队长刚警告过我,不能再乱关监控,你再做这种事,明天回不了家。”
陈疆却不听,他发了疯似的扑到裴吟身上,似乎想跟裴吟拼个你死我活。裴吟跟荆诀保证的是“不会挨打,不会受伤”,但眼下这个情况显然超出了他的保证范围。
因为以荆诀逐渐“斤斤计较”起来的性格,就算裴吟只是手上划破一道小口,荆诀也有可能以“失信”为由让裴吟再加一千字的检讨。
为了避免这种事发生,裴吟只好制住陈疆。
陈疆比起任何跟裴吟动过手的人都要显得力不从心,他明显是一个不会打架的孩子,却非要为了李幺拼上自己的命。
裴吟轻而易举地将陈疆按在墙壁上,陈疆一时动弹不得,只有声音发着抖问:“你懂什么?”
“你懂什么!?”
“你懂什么!你懂什么!你们他妈的打底都懂什么!!!!”
陈疆声嘶力竭,眼看泪水已经逼出眼眶,嘴唇被他自己咬出猩红的血珠,裴吟皱了皱眉,对着耳机另一头的人问:“我能不能……”
“按你的想法来。”荆诀可靠的声音立刻传来,“出事我负责。”
裴吟心道“不会出事,更不可能让你负责”,但听见荆诀这么说,他还是感到一阵安心。
陈疆像是已经听不见裴吟的声音,他的泪水控制不住的从眼眶夺出,脑袋死死抵在墙上,嘴里始终呢喃着:“你根本不懂……”
“陈疆。”裴吟忽然叫住情绪已经接近崩溃的人,问,“你想不想见李幺?”
陈疆出现在荆诀办公室的时候,是十分钟后。
裴吟替他解开手铐,然后带他洗了脸,又让他喝下一杯温水。
陈疆是从听见裴吟后来说李幺明天要走才从失神中清醒过来的。
陈疆坐进荆诀的办公室,问:“要从什么地方开始说?”
荆诀刚要开口,裴吟却偷偷在桌下碰了下他的小腿。
裴吟对陈疆说:“你随便,想到什么说什么。”
荆诀默认了裴吟的这个回答。
陈疆低头想了一会儿,他不是在回忆跟李幺的过去,因为那些都是刻进陈疆骨血里的,根本无需刻意去想。
陈疆是在思考要从什么地方说起,他在想,要从什么地方开始介绍李幺,才能让他的人生变的有意义。
后来陈疆决定,还是从第一次见面说起。
陈疆说:“我八岁的时候第一次见到李幺。”
裴吟倒吸一口冷气,心道从七年前的事说起,今晚估计是回不了家了,但他已经答应了要听陈疆的故事,就不会在这时候反悔。
“那天我去了南甫大桥,准备跳江。”
陈疆的第二句话又让裴吟不寒而栗,一个八岁的孩子,居然想要自杀?
“但是我有点恐高,站了很久都跳不下去。”陈疆说,“后来李幺过来跟我说,‘要跳就跳,不要耽误我睡觉’,我才知道那下面就是李幺住的地方。”
“我当时很害怕……”
陈疆说着,仿佛又能回忆起当初的情绪……
那是个没怎么下过雨的春季,地面干的可怕,陈疆蹲在桥面上,很久都不敢跳下去。
李幺第一次路过他时手中是一只空的玻璃丝袋子,等再回来时,玻璃丝袋子里装了十几个空瓶子,但陈疆还没跳下去。
于是李幺走过去跟他说:“要跳就跳,不要耽误我睡觉。”
陈疆当时只顾着哭,话都说不完整一句,他跟李幺说“别管我”,又问李幺说“我要从哪边下桥呀”。
李幺是没见过这么能哭的人,他有点烦的说了一句“跟我走”,之后率先朝一个方向走去。
陈疆背起自己的书包,立刻跑步跟了上去。
陈疆问李幺:“你叫什么?”
李幺说:“不用你管。”
陈疆说:“我叫陈疆。”
李幺后来顿了顿,告诉他:“李幺。”
那是陈疆跟李幺的第一次见面,李幺把陈疆带下大桥,但陈疆还不想走,就问李幺:“我能跟你待一会儿吗?”
李幺说:“没时间,我要去卖了这些买饭。”
陈疆一听,眼睛立刻亮起来,说:“我有饭呀!”
他打开书包,里面满满的都是零食。
原来那天是春游,陈疆被几个同班同学欺负,早早请了病假回家,路上却突然想不开,想模仿电视里的大人,在桥上吹一吹风。
那时的陈疆还不知道“自杀”意味着什么,他只是觉得跳下去可以不那么痛苦,但跟李幺下桥之后,陈疆发现他已经不痛苦了,所以他就不想死了。
陈疆问李幺“家住在哪”,李幺说“我没家”,陈疆想了好久才理解了李幺的意思。
他把春游的食物全部递给李幺,然后跟他说:“那我这些都给你,你陪我玩一会儿吧。”
第一次见面,陈疆给了李幺三天的粮食,李幺救了陈疆一条命。
陈疆跟李幺说:“我下次还来找你玩。”
李幺没答应,他把捡瓶子用的袋子绑在一颗石柱上,回答他:“我下次就不在这儿了。”
陈疆便说:“那你来找我吧,我住的地方不会变。”
他给李幺写了一张小纸条,临走时嘱咐李幺一定要来找他,但在那之后的三个月,陈疆没再见过李幺。
是等春去夏来,空气变的燥热起来时,陈疆拿着肖远河给他的五块钱下楼买冰棍,一出门就看见李幺。
陈疆开心极了,跑过去怪李幺不早点来找他,又把五块钱全给了李幺。
陈疆回家时,告诉肖远河自己买了一根很贵的冰棍,路上就给吃完了,所以什么都没带回来。
肖远河无心听小孩这些没有营养的话,打发了两句便去工作。谁知几个小时后,陈倩买了一兜冰淇淋回来,都是比五块钱更贵的,光看包装就觉得精致。
陈疆伸手想去拿一个,被肖远河打了手背:“不是吃完了吗?别看见贵的就要伸手,做人不能那么虚荣!”
陈倩说肖远河“指桑骂槐”,很快两个人吵起来,冰淇淋扔在地上化了一地,直到第二天都没人收拾。
不过现在陈疆没那么害怕了,小孩子的心就那么大,陈疆现在心里装了期盼,就再也装不下害怕。
陈疆很想再见到李幺,因为李幺是他短短人生里,第一个愿意听他说话的朋友。
李幺还是没在陈疆家附近住下,陈疆不能随时找到李幺,但因为每隔一段时间,李幺就会出现一次,陈疆总是很期待下一次见面。
这种没有联系方式,全靠李幺的意愿才能见面的关系维持了三年,三年时间里,陈疆平均一个月会见到李幺一次,每次他都攒了许多故事讲给李幺听,有时候攒的多了,怕忘记,还会拿本子记下重点。
陈疆会随身携带那个小本,以保证随时碰见李幺时都有故事可讲。
那天是周五,陈疆刚刚升了初一不久,他有点想李幺,但李幺很久没来了。
陈疆放学后从一条小巷里踉跄着走出来,校服拉链还没拉上,李幺就出现在了他面前。
陈疆先是一愣,之后笑容才慢慢浮现出来,但很快,他神色又黯淡下去。
因为他的钱刚好被高年级的学生要去,今天没有钱再给李幺了。
陈疆难过的快要哭出来,他跟李幺说:“对不起。”
还跟李幺说:“我下次一定藏好钱。”
李幺当时什么都没说,他去仓买给陈疆买了一瓶他喜欢的牛奶,然后又给了陈疆十块钱。
陈疆说不要,但李幺知道陈疆被抢走的是攒了很久的零花钱,他一定很心疼。
李幺不想让陈疆疼,但他什么都没有,他能给陈疆的只有十块钱。
陈疆说:“我又准备了好多故事。”
他取下书包,拿出被高年级学生翻烂的日记本,简单拼凑了一下便一边吸着牛奶一边念起故事来。
他说:“我在楼下碰到一只大狗,很害怕。我想跑,又怕它追上来,所以我慢慢地走,就像这样……”
两个人坐在江边的石阶上,李幺听着陈疆流水账一样的故事,从来没打断过他。
临走时,陈疆问李幺:“你下次什么时候来呀?”
李幺有点诧异,问他:“你在等我?”
陈疆很乖地点头,说:“每天都在等你。”
从此以后李幺出现的次数就多了,说也奇怪,自那天之后,陈疆没再被高年级的学生抢过钱,再遇到时,陈疆还在那几个学生脸上看到了不同程度的淤青。
陈疆后来跟李幺讲这件神奇的事,没注意到李幺红肿的手臂,他只告诉李幺:“我的零花钱以后就都给你啦。”
李幺说:“你自己花。”
“我不。”陈疆笑嘻嘻地晃着腿,吃着李幺给他买的冰棒,说,“就给你。”
这一年,陈疆给李幺讲了很多他的家里事。
陈疆告诉李幺,他的父母每天都会吵架,很小的事也会吵起来。
陈疆说到最后,话锋一转,变成:“所以我从小就很讨厌吵架,那些高年级的学生来要钱,我为了不吵架,只好给他们啦。”
陈疆神色飘忽地说:“可不是因为害怕!”
那是李幺第一次露出笑脸,他抿了下唇,说:“这样吧,你给我保护费,以后有什么事跟我说,我来解决。”
陈疆当时正抿着李幺给他买的冰棒,吸吮的动作顿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顺着李幺看过去,问:“那你要多少啊……”
他怕太贵,自己拿不出来。
李幺从陈疆刚才像上供似的塞给他的一摞现金中抽出十块钱,说:“一年十块。”
然后把剩下的钱还给陈疆,说:“一年一交。”
他们每次见面都有这个过程,陈疆把所有的零花钱给李幺,李幺不收,陈疆很委屈。
那天分别后,李幺用从陈疆那收来的“保护费”买了两件厚衣服,现在是夏天,去旧物市场买冬天的衣服很便宜,不入流的大概两块,有点图案的也不过七八块。
李幺是提前为今年的入冬做准备,他去年没弄到羽绒服,差点冻死在路边。
虽然也不是不能死,但现在有陈疆了,那是个小娇包,动不动就要哭的。他那么容易受欺负,李幺得在他长大前,时不时去看看他。
初二的时候,期末考试成绩发布的那天,李幺来找陈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