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景曜沉默,将脸埋在叶云轻颈边。
说不原谅,对风烛残年的老人多么残忍;说原谅,又对被他伤害过的楚岚多么残忍,对年幼时渴望过、期待过父爱的自己多么残忍。
他宁愿程徽从头至尾对他冷漠,无视他,利用他,不曾对他好过。那么他现在就可以狠下心肠说不原谅,让对方哪凉快哪待着去。
叶云轻轻轻拍着他的背,说:“不原谅就不原谅吧,他犯错在先,没有他后悔了,想弥补了,我们就一定要宽容谅解、一笔勾销的道理。”
“我们就小心眼一点,别逼自己彩衣娱亲,该给他花的钱就花,该请人照顾就请人照顾,想看他就去看一眼,不想看……就让我或者吞吞去帮你看一眼。”
程景曜闷闷地笑了声,在他颈边蹭了蹭,呼吸声带着浅浅的鼻音。
*
程徽在重症监护室待了两天,人时醒时昏,第三天才渐渐有了意识,转到VIP病房。
就是身体还不能活动,说话也费劲,吃喝拉撒睡都要有人照顾。
程景曜给他请了两个护工轮班看护他,加上张婶给他送饭,倒也足够照顾他。
叶云轻这周休假,白天几乎都会来医院看他,晚上程景曜或楚岚会带吞吞和盛云霄过来,陪他说话。
吞吞在程徽床边掉金豆豆,瘪着嘴说:“爷爷快好起来。”
盛云霄也说:“这周幼儿园有亲子活动,本来想让您陪我一起的。”
程徽抬起枯槁的手抚摸两个孩子的脑袋,眸中泛泪,嗓音沙哑:“好,爷爷、爷爷会好起来,下次……下次就能……参加你们的亲子活动。”
为了陪伴住院的程徽,吞吞和盛云霄缺席了这一次的亲子活动。
叶云轻也向剧组多请了几天假,程徽住院的消息上了热搜,剧组也表示理解,让他等程徽情况稳定再进组。
程景暄也带着老婆孩子回来了一趟,见老父亲没什么大碍才放下心。
Mia有工作,两个孩子也要上学,在这边待了两天就先回去了。程景暄留在国内,打算等程徽康复出院了再走。
因为有他在,叶云轻才腾出精力回剧组拍戏。
飞去剧组所在的Y城之前,叶云轻收到一位许久不曾联络的联系人的微信消息。
伯父:【云轻,前阵子你生日,伯父在山区调研,又错过了。给你寄了礼物,连爷爷奶奶那一份,希望你喜欢。】
伯父:【看新闻说程老先生这几天生病了,你爷爷奶奶正好想去看看你,顺便探望程老先生,不知道方不方便?】
短短两条消息,只占了半个手机屏幕,上面两条还是元宵节的时候发的。
伯父:【云轻,爷爷奶奶很想你,让我祝你元宵节快乐。】
他回的是:【谢谢伯父,请带我向爷爷奶奶问好,祝他们身体健康。】
寡淡客气得配不上相互之间的称呼。
这次叶云轻也回:【谢谢,不过我今天就要出发去外地拍戏,短时间内不会回来,还是不要让爷爷奶奶白跑一趟了。】
回完他收起手机,登机飞往Y城。
每一个家庭的组成,都是命中注定的一次奇妙的团圆。
但有的家庭,偏偏分离多过团圆。
关于亲情,叶云轻和程景曜有同样复杂的经历:对方有疼爱他的楚岚和大哥,他也有将他视若珍宝却偏偏早逝的父母;对方有不负责任的父亲,他也有明明是血亲却无法照顾他的祖父母和伯父。
他的祖父母是搞科研的,涉及保密工作,经常一进项目组就一年半载联系不到人,如今早已过了退休年龄,也还会时常被返聘回去当顾问。
二十年前叶云轻的父亲牺牲,他们千里迢迢赶到,来不及悲伤就要打起精神操持小儿子的葬礼,隔天又马不停蹄回到工作岗位。
他伯父从政,当年刚好是援边干部,也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那时候年幼的叶云轻还有母亲抚养照顾,但隔年母亲病逝,祖父母和伯父同样只是匆匆露了一面,然后为难地商量他的去处。
祖父母当时基本常年不在家,伯父则在环境恶劣的边防地区,伯母是搞外交工作的,常年驻扎在国外,自己女儿都交给了外祖父母照顾,更别说照顾叶云轻。
于是,明明不是没有亲人的他,被程景曜牵回了家,分了他一半的床,还有一半的母爱。
叶云轻知道,祖父母和伯父也难过于亲人的逝世,心疼他的孤苦无依,只是在国家大义面前,他们摒弃了这份私心,选择委屈自己,同样也委屈了自家人。
就像他的父亲愿意为了救灾抢险献出生命一样。
叶云轻没办法责怪或怨怼他们,可心里又确实有疙瘩。
加上这些年因为对方的工作性质,彼此间来往甚少,感情越发疏远淡漠,原本血浓于水的亲人,变成一个躺在通讯列表里的称呼。
叶云轻说给程景曜听的那番“小心眼”、“不原谅”的话,是他的真心话。
他心里没有怨,甚至十分敬佩他们的胸怀和成就,但正是这份敬佩,拉开了他们的距离。
让他们彼此之间只能……客气地问候,礼貌地寒暄,小心翼翼地表露关心。
将手机调成飞行模式的叶云轻不知道,伯父又给他发了一条消息:【爷爷奶奶正式退休赋闲,想加你微信,我把你的名片推给他们了。】
东北C市某小区内,两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和老太太戴着老花眼镜,捧着手机满屋子找信号。
“这手机也没卡,信号也正常,你说,云轻为啥还不通过咱的好友验证?”老头道。
老太太扶了扶眼镜,说:“急啥?这不才刚发出去,娃兴许搁哪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