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岳峙低哼一声,对吴永廉言及的所谓圣誉十分不以为然。
他从来就不是会在乎虚名的人,这些年他的声誉也是起起落落,被百姓赞过也被百姓骂过,可无论是赞是骂都不曾影响过他半分,他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至于百姓们如何议论他,从来就不重要。
“吴尚书,过去这几年,你可还有听过百姓们敢公开对皇帝进行非议?”司渊渟突然开口问他,因吴永廉始终未有落座,故而他说话时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以示尊重,“吴尚书应该还记得,愍悼帝在位期间颁下了多少禁令,百姓们从一开始的反抗到后来的敢怒不敢言,最后甚至已经到了麻木不仁的地步。”
“不是麻木不仁。”吴永廉极轻地说道,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事,神色间闪过一丝痛苦,垂首静默了一下才继续说道:“司大人恐怕不知,过去这几年,不少百姓因向官府举报可得赏银,曾有很长一段时间,以道听途说又或是捕风捉影的谣言,邻里、友人甚至是亲戚之间互相举报,也因此而生出无数冤假错案。敢怒不敢言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只剩下一种声音,容不得半点不同的意见。”
楚岳磊施行的绝对强权其实是暴政,他不允许百姓议论他,不允许百姓反对他,更不允许任何人说他有错,他是皇帝,所有与他有关的都必须是正面的评价言论,百姓甚至要歌颂他登基后的新朝,否则便是有不敬之心,一旦被人知道那便是杀头的大罪。
吴永廉虽只有五十多岁,可单看容貌很容易就会让人误认为他早已年过六十。司渊渟看着他,虽私下少有来往,但曾经发生过的往事一直都刻在两人的心里。
当年吴永廉曾是司崇德的门生,司家遭难后,已入官场的吴永廉仕途可说是一片灰暗,后来数年间一直都被打压;然而这并不是最痛的,最令吴永廉感到痛苦难过的,是几年前因在醉后对自己的亲儿子说出心中为司家一门忠良感到悲忿的痛心之言,竟被想要攀附权贵的亲儿子向当时的礼部尚书方本和告发,若非当时已是掌印太监的司渊渟得知后出手将事情压下,只怕吴永廉熬不到这出头之日便已死在牢狱之中了。
吴永廉在被亲儿告发入狱当晚,整个人一夜之间苍老了能有十余岁,出狱后他在大雪中徒步前往督公府,在督公府大门外叩谢司渊渟的救命之恩。那个时候的司渊渟心中是没有仁慈的,他虽救了吴永廉出狱,但也在吴永廉于督公府外叩谢之时,命人将吴永廉之子那已经不成人样的尸体用破席裹着拖回了吴府。
司渊渟救了吴永廉,也杀了吴永廉唯一的儿子,之后不到半年,吴永廉的母亲和妻子相继病逝,吴永廉在那之后沉寂许久,直到去年才被司渊渟提为礼部尚书。
许是因这段过往给吴永廉的打击太大,吴永廉始终未有续弦,至今孑然一身。
为官正直之人尚且如此,更遑论是寻常百姓。
“吴尚书,有很多事,我并非不知,而是有心也无力。”司渊渟说道,他很少为自己辩解,这样一句话放在过去他是绝对不会说的。他在此刻说出这话,也不是想要为过去的自己辩解什么,只是为了引出接下来更为重要之事。
直视吴永廉苍老的面容,司渊渟说道:“大蘅国的百姓耳目闭塞已久,陛下已与我商定,待开朝之后,会下旨废去愍悼帝过去七年间颁下的所有禁令。”
暖阁里烧着上好的炭,生热却不生烟,可不知为何,吴永廉竟觉得自己好似被烟熏到了双目,眼眶酸涩不已,不多时眼前便已模糊一片,他还不敢相信,自己竟能等来君圣臣贤的一日,这本是他早已放弃的期待,哪怕是之前楚岳峙平反司家与皇甫家,要他做出官学改制的初案,他都并未能真正相信,楚岳峙会是他入仕时曾在心中暗暗期盼能遇到的明君。
楚岳峙将手炉在掌心转了又转,到底还是嫌太过热,于是将手炉放到矮几上,说道:“朕不怕被百姓议论,朕真正怕的,是废除禁令后百姓依旧不敢发声。吴尚书,你当了许多年被捂住嘴的人,而大蘅国内还有许许多多像你一般的人。朕不需要榆木脑袋,但只有官学改制是不够的,在官学改制之前,朕更希望能砸碎那堵阻隔思想的高墙。”
他不怕被骂,他怕的,是百姓不敢骂。
废除禁令后再颁布取消科考的告示,他不想浪费时间精力耗费钱财去举办一场根本选不出贤才的科考是为其一,而更重要的是引起民怨,他要让那些读书人和百姓骂出来,让他们骂,然后籍此让他们明白新朝将与过去不一样,他们不必再担心祸从口出,不必再怕自己稍有失言便会面临牢狱之灾甚至因此而丢了性命。
只有当百姓敢言,他才能听到真正的民声;只有当陈规旧制打破,才能立新规。
他并不想要做听不到百姓之声高高在上的孤王,所以他要让大蘅国的百姓敢怒,敢言,敢思,如此他往下推行的官学改制乃至其他一系列的新规才有意义。
“吴尚书,孟子有一言,朕深以为然。”楚岳峙说道,他抬眼看向暖阁墙上悬挂的字,那是他在登基后写下用以提醒自己切不可遗忘的君王之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他从来都认为,只有百姓才是最重要的,而国家次之,而国君则是三者中最轻的。他要推行仁政,要让所有百姓都不再生活在强权暴政的恐慌之下。
吴永廉低头用袖子拭去双目的泪水,他已经明白了楚岳峙决定取消科考背后的深意。多年来都郁郁不得志的中正之臣颤颤巍巍地屈膝向楚岳峙跪下,吴永廉叩首道:“陛下,大蘅国能有您这样一位君主,乃百姓之幸,更是我等臣子之幸!”
楚岳峙叹了口气,从座榻上下来,到吴永廉跟前俯身将他扶起,道:“吴尚书,朕很高兴能有你这样一位良臣,往后就不要再动不动就向朕下跪了,在朕这里,君臣之道乃是互相尊重,而非朕一味以天子的身份以及皇权压制。”
吴永廉低着头,他是读圣贤书恪守礼法的读书人,即便楚岳峙如此说,他也依旧不敢坏了长久以来遵守的君臣之纲,只道:“臣,谢陛下体恤。请陛下放心,科考取消一事,臣定会好好处理,不教陛下失望。”
点点头,楚岳峙收回手道:“行了,吴尚书你退下吧,朕还有其他事要与司大人商议。”
吴永廉退后一步,躬身向楚岳峙再行一礼,就此告退。
待吴永廉出了暖阁,已经没有精神再多言的楚岳峙在司渊渟怀中靠了许久,最后终于放弃跟自己那点在司渊渟跟前撑不起来的男子气概做斗争,搂住司渊渟的颈脖要他将自己抱回撷芳殿去安歇。
第124章 改革之法
楚岳峙这一病几日,中间略有反复,日日都让司渊渟按怀里以口喂药,一日两次,以至于后来只要一见到王忠端着药进殿,楚岳峙就跟立即沉下脸色往外跑,还是从殿里翻窗出去那种,不是躲王忠而是躲司渊渟。
于是皇宫里的宫人们都有幸见证了,每日午膳和晚膳过后,他们的皇帝总是满皇宫的逃,从撷芳殿逃到养心殿,再从养心殿到坤宁宫,总之就是为了躲首辅司大人在皇宫里各种飞檐走壁,只可惜最后往往还是会被司大人抓住,反抗不能地被抱回撷芳殿去服药。
堂堂天子,为了逃避喝药闹到这份上,也当真是前所未闻之事。
若论武功,其实司渊渟和楚岳峙真打起来是不分伯仲的,毕竟都是半生以己为刃的人,但这心态上,楚岳峙多少有点怕司渊渟,虽说会恃宠生娇但怕惹司渊渟生气也是真的,他对司渊渟总还是带着一点小时候的仰望与崇拜。
“好了,最后一次,林亦说了,这药也就喝到今日为止。”司渊渟放下药碗从袖子里掏出放蜜饯的小锦盒,打开取出一颗喂进楚岳峙嘴里,这几日为了给楚岳峙喂药,他都养成了随身带着蜜饯的习惯。
“你故意的,宫里如今都在看朕的笑话。”楚岳峙每次喝完药都要闹脾气,他知道自己必须喝药,可是林亦这次开的药方实在太苦,他是真的觉得受不了,每日两次被司渊渟按着喂药,他是喝一口打一个激灵,这苦味比痛更让他难以忍受。
司渊渟哭笑不得,抱着人坐在座榻上,道:“是你自己要跑,你是皇帝,谁敢跟你动手去抓你。”
“朕瞧着你就很敢!”楚岳峙含着蜜饯,双目却生气地瞪着司渊渟,他今天都已经躲到皇极门的书堂里去了,被司渊渟找到的时候他慌不择路,一下跃到那屋檐上,结果屋檐上积的雪结成了冰,他上去后没站稳差点又摔下去,还是司渊渟拉住他将他带进怀里。
想到周楫带着禁卫军找过来时看着他那一言难尽的眼神,楚岳峙觉得周楫可能已经不想再认他为主了。
“我是你夫君。”司渊渟想到刚刚楚岳峙因觉颜面无存而刻意冷着一张脸的样子就觉得好笑,“你若不是生在帝王家只是寻常贵公子,我看你多半连武功都学不成。”
如此孩子气,怕是当初他不在身边以后就再没有过。
“快点养好,接下来正月大典还有万寿节,你可都是主角。”司渊渟说道,万寿节是皇帝的诞辰日,去年楚岳峙的生辰因赐婚与司竹溪成亲等等一连串的事并没能好好过,今年是断不能再草草了事,“过了这么多年才再有机会好好陪楚七过生辰,楚七可有什么特别想要之物?告诉司九,司九定会备好送到楚七面前。”
楚岳峙听着司渊渟宠溺至极的话,再大的脾气也耍不起来了,只摇头道:“没有,楚七所想不过是余生都能与司九长相厮守,如今这般已经很满足了。”
都说人的欲望无穷无尽,可他无论是过去还是如今坐上这个天下至尊之位,始终都不曾对极权有过渴望,他生来便是皇子,再怎样也是比天下大多数人要高贵的出身,无论受宠与否,是否得到父皇的重视,自知所享受的一切皆是常人不能企及的,也正因此他的欲望一直很淡泊。
再加上年幼三观形成之际,有司渊渟与少傅引导,他早早便立下了为民为国的理想,所思所想皆无关己身。若真要说他有什么想要的,便是一个司渊渟。他想要司渊渟永远陪伴在他身边,幼时不懂爱,只知依赖仰慕,记忆被封后追着梦里模糊的影子直到自己情窦初开,他穷半生所追所求,除了与司渊渟约定好的理想,便只有司渊渟一人。
他享受过最好的,也经历过刀山血海,很清楚知道对自己而言什么最重要。
在楚岳峙的唇角浅浅吮吻一记,司渊渟道:“会的,往后楚七的身边都会有司九。”
抬手勾住司渊渟的颈脖仰首与他接吻,楚岳峙将含在口中的蜜饯送入司渊渟口中,用他给自己的甜化去他以口喂药残留下的苦,而后安安静静地在司渊渟怀中靠了一会,才又说道:“其实楚七也没想过要做出如何出色的政绩,只希望大蘅国的百姓,不仅是京城和十三省,十三省外的百姓们生活也能好起来。”
从司渊渟怀里撑起身下榻,楚岳峙走到殿内放置的那张地图前,与过去不同,这张地图是大蘅国疆土的地图,从京城所在到十三省再到边疆,每一处都标记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