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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2 / 2)

养心殿内,楚岳峙坐在御案后方,他知道司渊渟在殿外跟三位大臣说了些话,只是他也没有刻意凝神去听。尽管司渊渟没有很赞同他要变法的决定,但他知道司渊渟并非真的反对这件事,只是因对这件事有太多顾虑,所以才没有给他一个明确的态度。

大是大非上,他相信司渊渟与他是一致的,因为他的三观与理想最初就是源自司渊渟。

“三位爱卿,想必也已经大概知道,朕是为何事召你们入宫觐见。”楚岳峙在三人向他行过礼后便放下了手中的奏折,在烛火的映照下他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可那双桃花眼却目光如炬,“朕有意,在正月大典之后,对大蘅国的律例进行修改。”

王壬与何敬文以及阮邢交换了眼色,道:“不知陛下,是想要针对哪方面进行修改?”

“三位爱卿在审理女子拐卖案时,想必为了能给出合适的刑罚而困扰许久,大蘅国律例虽对人*有重罚,却过于笼统。因此朕打算,不仅拐卖妇女、子孙的相关律例要进行修改,同时还要再为女子立下相关的保护律例。”楚岳峙边说边审视三位朝臣的面色变化,他在御座上坐着,不等三人开口,已经堵死了他们的反对之言:“朕知道,古往今来都没有为女子立法的先例,朕并不介意,从朕这一朝开创先例。”

历朝历代的律法,有如何治女子罪的刑罚,也确实有针对女犯的特殊减刑,然而若细究这些刑法律例,便能发现,其实从来就没有过明确保护女子性命与人身的律例。

因为女子,是物,是财产,却不曾被视为人。

“凡对女子犯下奸污、虐待、施暴乃至杀人等罪行者,一律重判;其中十三省及十三省之外,溺死女婴之恶盛行,此举也将纳入杀人罪,以家族连坐重判。对受害女子进行羞辱迫害者,也应当加以重罚。”楚岳峙双手撑在御案上站起身,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质问道:“三位爱卿都是熟读刑法律例之人,想必很清楚,大蘅国现有的每一条律例,都是埋葬了无数受害百姓的性命与血泪方得以正式确立,朕想问一问,三位爱卿认为,到底还应让多少无辜女子受害,才能确立一条明确保护女子的律例?”

他想要立下一条律例,仅仅是一条,而这一条律例的背后,已是过往无数女子的尸骨堆积而成的枯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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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历朝历代都有针对人*的判刑,秦汉时期,对待拐卖妇女的人*皆处以极刑。知情而买的人“与同罪”,处以磔刑;不知情收买及转卖的,毁容后男犯从事筑城、女犯从事舂米苦役。

唐朝法律《唐疏议》规定:贩卖人口的主犯,无论多少,处于绞刑,当众吊死;知情不报者,流放三千里;就连邻居也会被处以一百杖刑!将连坐进行到底,一人犯罪,全家株连。

但到了现在,倒是越判越轻了,其实挺想问问,到底是进步还是倒退。

第126章 根深蒂固

最先回答楚岳峙问话的人,是王壬。

他显然是不赞成为女子而变法的,眉头紧皱地说道:“陛下,臣以为大蘅国的律例,免除女子兵役,且婚姻方面也有‘三不去’的条例,已经是明确保护女子的律例。”

男子娶妻有“七出”的条例,女子嫁后便有“三不去”。

所谓的“三不去”,一为只要在成亲后女子尽到对公婆赡养送终的义务,并切实守孝三年,丈夫就不能休妻,且妻子死后理应被葬入祖坟;二为男子若在贫困时娶妻,妻子在之后陪他一起度过苦日子,即使将来男子发家致富也不能休妻;三为若妻子娘家已无人可依甚至娘家已不复存在,那么丈夫也不能休妻。

“陛下,大蘅国律例,对奸污女子此罪行定罪是为轻者杖责,重者流放。臣以为,此律例已然足够了。”何敬文任刑部尚书多年,经手案件甚多,在他看来,将奸污、虐待、施暴等罪与杀人罪同处,实在过于不妥。

“足够?何尚书从何处可证,已是足够?在礼法约束女子,甚至再三强调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有多少女子因非自愿的失节而自尽或是遭到家人进一步的伤害?”楚岳峙面色冷然,他撑在御案上的手缓缓握成拳,道:“朕的皇后,是自愿入的教坊司?朕在成亲之初,每回带皇后出行,多少人对皇后指指点点;当着朕的面不敢明目张胆地议论,背后却肆无忌惮,真当朕不知么?然而,皇后何错之有,为何就要承受那些流言蜚语?所有无辜的受害女子,她们无罪却多被舆论逼至绝路,而加害者杖责与流放,就已经足够?”

额角有青筋微微凸起,楚岳峙心中有怒火升腾,面上则越发霜冷,他看向王壬,继续说道:“免除女子兵役是保护?难道不是傲慢不是对女子的蔑视,认为女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挑,只会拖后腿?你们不是已经知道,朕要下旨令皇甫良钰继承武将封号并戍守边疆,朕的旨意还没下,反对的折子就已经递到了朕的案头。这算什么保护?”

他从不反对让皇甫良钰继承武将封号,之所以要对皇甫良钰进行考验,是因她想戍守边疆,他早早就已经从卫云霄处得知了皇甫良钰的想法,所以才提前安排好了考验。边疆不容丝毫有失,他无论如何都断不会把一个未曾真正杀过人的女子送上战场。这不是轻视也不是傲慢,而是因为他经历过,第一次上战场之后他内心受到的冲击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他给皇甫良钰的既是考验也是洗礼,事实上,即便皇甫良钰最终没能将那三十名俘虏杀尽,单凭她在练武场的车轮战,他也已经决定会让她以女将身份入军营,让她再多经历一点磨练后再让她去边疆。

但底下的那些大臣,在收到风声后,是如何反应的?一个个急着递折子,内容大同小异,无非就是说什么于礼不合,言语间皆是指他应给皇甫良钰择一良婿,区区一女子绝不可入军营坏了规矩,更不能去边疆,甚至还有直言让皇甫良钰去边疆只会让军心涣散,让敌国异族认为大蘅国软弱可欺。

简直可笑!

“还有所谓的‘三不去’,朕倒是挺好奇,何以盗窃、嫉妒、恶疾都能成为休妻的理由,不能休妻的条例却只有三条?盗窃为何会是休妻的理由?还有嫉妒,朕与皇后成亲之后,断不能忍旁人对皇后有半分肖想,可反过来皇后却必须要容忍朕日后朝三暮四后宫佳丽三千?若是皇后重病,朕身为人夫竟然能以此为由休妻,可一旦情况反转,皇后不仅不能和离还要亲侍汤药不离不弃,这到底是何道理?”楚岳峙几乎可说是咄咄逼人地质问王壬,末了,还冷笑着反问道:“王都御史,不如就由你来告诉朕,为何男子能休妻,女子却不能休夫只能和离?”

王壬大约也没想到,自己简单的一句劝谏,竟会惹来楚岳峙如此不留情的驳诘,然而,在楚岳峙最后的那句反问出来时,王壬还是忍不住梗着脖子回答道:“陛下!女子应遵三从四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此乃五经《礼记》所载,是天下所有女子都应遵从的礼法,又岂能容许有休夫如此荒谬的事发生!”

“你们成天只知用礼法来劝诫朕,这礼法说到底也是前人所立,千年传承固有可取之处,可你们凭何就认定礼法不可改,礼法之规绝无错处?”楚岳峙只觉脑后的神经都在乱跳,一切都是礼法,礼法不把女子视为人也没有任何错,因为所有这些能站上朝堂的,实际上都是礼法约束下的既得利益者,就连他也一样。

“陛下,‘礼法’关乎德行与风教,也关乎于体制。《史书·礼法》有记:君臣朝廷尊卑贵贱之序,下及黎庶车舆衣服宫室饮食嫁娶丧祭之分,事有宜适,物有节文。礼可修身,可齐家,可治国,法在礼之后,正是因为礼为道德,为纲常,为文明。而法家,陛下,秦国终于二世,商鞅变法以失败告终,足可见法家急功近利,若以酷法治国即便能奏一时之效,也绝非久长之计。”阮邢在楚岳峙饱含怒气的目光下开口,他很清楚虽楚岳峙看起来仍十分冷静,但实际上楚岳峙已然动怒,倘若他为自己的仕途着想,此时就该保持沉默,然礼、法于他绝不可破,他信奉自己多年所学所遵,因此他也必须直言不讳,“陛下,为区区女子而变法,并非就只是立一条律例那么简单,于礼法,此乃动摇国之根本!”

楚岳峙仍在御案前站着,他没有再看下面的三位大臣,只是微微低头将过往背过的《周礼》、《仪礼》和《礼记》在脑中飞快地过着。然而还未过完,他又想起自己在外征战的所见所闻。

他是为什么,会认为礼法对女子不公呢?

大抵,是从明白自己母妃为何总是郁郁寡欢时开始,从看到十三省外那些得不到保护的女子会受到怎样的迫害开始,从周楫将自己亡母的悲剧告诉他开始,也从司竹溪告知他在教坊司的年月开始。

他是皇子,生在帝王家无论怎样总归身份尊贵,他可以不拿宫人的命当回事,也可以如世上大多数人一般,不把女子视作人只看作是可以把玩随意抛弃之物,没有人会责怪他,也没有敢说他的不是。其实有许多发生在女子身上的事,对他来说,应当是毫无触动的。

但他记得,出征时母妃曾对他说:“去宫外看看也好,总归你是个幸运的人。”

于是他明白了,母妃这一生无非就是被囚在笼中的金丝雀,是父皇一时兴起的玩物。

恢复记忆后,他也想起来,当年使臣一事,在他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去找父皇求助,父皇最后与他一起去到那条回撷芳殿的青砖道,他抱着司渊渟哭得泣不成声,可他的父皇却不肯上前一步,怕被血污了鞋底;在司家被降罪前,父皇来看他,以为他被迫服药后已经睡去,却不知他那一日打翻了药,根本尚未服药,他清楚听到了父皇在他的床边,看着他说道:“若不是皇子,送给那鞑靼族也就罢了,也不必割让城池。”

往后数年,也许每一次父皇看向他的眼神之所以会那样复杂,都是在想,因他不是公主不能被当做物件送给鞑靼族糟蹋,才会让大蘅国痛失五座城池。

倘若他是女子,他的命运将会是何等凄惨。

楚岳峙从御案后走出来,他没有看三位大臣,而是看着司渊渟,道:“所以三位大臣,都反对朕要为女子立法,是吗。”

阮邢跪下了,高声道:“陛下,为女子立法乃是破坏礼制,万万不可,还望陛下三思。”

何敬文与王壬也跟着跪下,道:“臣附议!”

司渊渟仍站着,进殿后由始至终他都没有说过一句话,此刻他与楚岳峙对视,也并未有要说话的意思,只是迎着楚岳峙疲惫的目光,极轻微地摇了摇头。

楚岳峙明白他的意思,现在只是三位大臣在这养心殿跪着,若是他将为女子立法之言在早朝上说出,那么跪他的,将会是满朝的文武百官。

回过身,楚岳峙往暖阁走去,他没有让三位跪着的大臣起身,只摆了摆手,说道:“司首辅,你随朕进来。”

楚岳峙走得不快,一贯挺直的背甚至有细微地下塌,他进了暖阁后走到那副自己亲手写下命人挂起的字前,直到听到司渊渟走到他身后的脚步声,才低声说道:“司九,我是皇帝了,可是原来不是当了皇帝,就能做到所有想做的事。”

暖阁里只点着两盏烛火,比平常都更加昏暗,司渊渟站在楚岳峙身后,既没有上前拥抱,也没有伸手去握住他垂在身侧的手,只平静道:“现在还不是时候,你太着急了。”

“你早知道会这样,对不对。”楚岳峙微侧过脸,苦笑道:“你知道你劝不住我,所以你让我自己去撞这个南墙。”

司渊渟沉默一瞬,问道:“楚七,你认为他们错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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