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钟清衡已经在朝廷上熬够了资历,晋为内阁次辅;凉忱要更早些,是在宴清十三年晋为内阁辅臣的。
这几年间,除了钟清衡等新人,一些当年的老人也同样得到提拔,例如当年的江晟在前年接替告老还乡的吴永廉成为礼部尚书,林柏寒也在宴清十四年晋升为工部尚书。
户部依旧由夏志轶掌管,夏志轶可以说是打破了大蘅国开国以来,历任户部尚书在位的时长。
林柏寒晋为工部尚书那一年,浙江爆发洪灾,夏志轶紧急拨款赈灾,并与林柏寒一同前往当地救灾,不仅动员民工,量地建闸控制洪水,且两人在救灾期间,一直都是与民工百姓同吃同住,夏志轶有言:“百姓遭难,身为朝廷命官岂可贪图安逸?”
洪灾之后随之而来的便是饥荒,自然之灾都是相连的,因工程完工,身为工部尚书的林柏寒回京述职,而夏志轶则是回京述职后又马上请旨,带着粮食赶回浙江,不仅如此,还亲自发放粮食避免有心怀不轨之徒借机伸出黑手。
饥荒的起因之一乃是洪灾之后淤田无法种植粮食,因此夏志轶又上奏请旨,恳求皇帝楚岳峙下派军队帮忙清理淤田;楚岳峙当即下旨,派就近驻扎的军队前往,不仅要加快疏通河道,更要帮助百姓清理淤田。
在改善民生的新政上,夏志轶是重要的功臣之一,单是他一人提出的新政便高达二十多条。
对于这些忠正之臣,楚岳峙自然是倚重的,他并不非一个独裁的君主,在位这么多年来,把朝臣召进入宫议事,除了每年正月会暂休上一段,若无特殊情况,几乎是每日的固定日程。
凉忱、钟清衡以及江晟进养心殿的时候,楚岳峙正在跟司渊渟和傅行云谈今日早朝上那个被否决的制度议案。
那个制度议案已经拖了两年,一直没能定下来,依照现在来看,怕是还要再拖上一两年。核心的制度议案,修订大多都需要三至四年起步,因为需要广泛听取意见,不仅来自民间百姓的声音,也要考虑朝臣们站在国家角度的意见,并且要进行演练,因为一个制度的修改发出去后引起的连锁反应有哪些,会造成有什么后果,又有什么办法可以弥补都是必须要考虑的范围。
本以为召他们进宫也是为了议案,却不想他们行过礼后,楚岳峙却对司渊渟说道:“司九,我有一个想法。”
话题急转,还在其他朝臣面前唤他“司九”,司渊渟一怔,莫名有些不太好的预感,道:“通常你有想法时我都会很头疼。”
因为,通常楚岳峙有想法时,多半都是想要乱来的意思。
楚岳峙对于司渊渟这如此了解自己的反应很是满意,勾唇微微一笑,转头便对江晟说道:“江尚书,朕要告谕天下,朕将会下嫁首辅重臣,镇国侯司渊渟。”
此言一出,江晟大惊失色,一旁的凉忱和钟清衡也都惊得表情错乱,怀疑是自己听力或是理解能力出了问题,正厅内,只有傅行云是用见怪不怪的表情瞅着楚岳峙,很淡定地对司渊渟说道:“你家夫人忍了二十年,终于,忍不住了。”
对于楚岳峙和司渊渟的关系,普通朝臣自然是不得而知,但像凉忱、钟清衡和江晟三人,凉忱是当年与楚岳峙说出自己过往时已坦言自己已然知晓,然他一向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什么时候又该装傻明哲保身;钟清衡则是在楚岳峙安排司竹溪出宫那时得知,当时好一番挣扎,还去找凉忱喝了好几次酒秉烛夜谈才说服自己接受;而江晟就更不用说了,当年他和夫人能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都是靠楚岳峙的成全,虽说是为了篡位才做的安排,但那连环案的后期楚岳峙跟司渊渟到底是什么关系,他既非傻子也非瞎子又如何能看不出来?
可,大家彼此心知肚明是一回事,这些年来朝廷内外隐隐约约暗示皇帝与首辅镇国侯过从甚密的蜚短流长是一回事,真要把皇帝跟首辅镇国侯是一对告谕天下,还是皇帝下嫁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不仅是凉忱等人,就连司渊渟都在楚岳峙说出那话后表情崩裂,整个人都僵化了。
这人,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古往今来,何时发生过天子下嫁朝臣这样罔顾礼法人伦的荒唐事?
这简直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还不等凉忱等人反应过来跪地劝阻,向来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司渊渟已经完全丧失冷静,极为罕见的露出焦急慌张的神色,猛然拔高声调说道:“陛下!此事万万不可!”
“你闭嘴,朕没问你意见。”楚岳峙根本就不打算理会司渊渟,竟是摆出了一副“朕就是要一意孤行”的态度。
“陛……”司渊渟是难得被楚岳峙弄得慌神,还想再说,却被傅行云拉住。
“让你闭嘴就闭嘴,现在没有你说话的余地。”傅行云虽不清楚楚岳峙为何会毫无预兆地提出此事,但他直觉,楚岳峙提出此事的背后多半还有其他盘算。
更何况,夫人都做好决定了,哪还轮得到他们这些夫君发表意见推翻“懿旨”。
然而司渊渟哪能让楚岳峙这般乱来,皱着眉就想要推开傅行云,手刚抬起,便又听到楚岳峙说道:“皇甫,司首辅要是再多说一个字的废话,朕准你用任何手段,将他从这殿里拖出去。”
“臣,领旨。”能光明正大地对司渊渟动手,傅行云自然也不会放过这机会。
司渊渟那没来得及出口的话就这么噎在了喉间,冷冷地瞅一眼傅行云,司渊渟额角青筋跳动两下,好容易才忍下来,神色僵硬地静默了。
这件事,事前楚岳峙连半个字都没有跟他提,必然是知道他绝不会同意,但也幸好,现在只是召见朝臣入宫来议,至少不是直接在早朝时对群臣宣布,否则他便是心脏再强韧,都经不起楚岳峙这般惊吓。
不止是他,倘若楚岳峙真的在早朝时说出自己要下嫁于内阁首辅的决定,那么满朝的文武百官,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古董,恐怕都要直接在殿上晕过去。
眼见司渊渟安静下来,楚岳峙把目光转回到仍然神情呆滞的江晟身上,问道:“江尚书,你是礼部尚书,朕想知道,下嫁给内阁首辅,可有礼法可循?”
江晟已经被楚岳峙这惊涛骇浪的决定惊吓得思考能力都将至最低,他毕竟也是年近半百的人了,骤然听到皇帝说出此等大逆不道之言,差点连人都站不住,听得楚岳峙的问话,完全是本能地答道:“陛下,天子下嫁乃闻所未闻有违礼法礼教之事,若陛下孤行己见,恐毁一世英名。”
本以为自己此言会让楚岳峙生气,可楚岳峙听完只是若有所思地点头,道:“那便是没有先例了。”
凉忱一时之间也摸不透这位经常不按理牌理出牌的帝王想法,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一步说道:“陛下,臣深知陛下与司首辅情深似海忠贞不渝,然此事实在是太过……太过,骇人听闻,还请陛下三思。”
楚岳峙“哦”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看着凉忱,道:“凉爱卿当年不也是嫁给了男子,怎的朕要下嫁,就骇人听闻了?”
“陛下,您乃天子,是一国之尊,岂是区区臣下可比。这天下,有那么多双眼睛在看着陛下,即便陛下与司首辅并无过错,这龙阳之好,断袖之癖,也非常人能接受。臣下当年不过一介布衣,嫁给先夫尚且受到诸多谩骂,更何况是陛下。”凉忱也不明白楚岳峙已经忍了这么多年,为何突然就忍不下去了,可他身为人臣,皇帝要做出不理智的决定,他不可不劝,“陛下,您自登基以来,始终推行仁政,屡行改革推出新政以求改善民生,令大蘅国比以往任何一个时期都要更为强盛,臣,无论如何都不能看着陛下因一时冲动,而毁了这些年来累积的声誉名望。”
定定地盯着凉忱看了半晌,楚岳峙神色是越发让人看不透的高深莫测,他似乎并不是很在意两位臣子的反对,端起御案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接着把目标转向了回过神后一直神情凝重的钟清衡,问道:“钟爱卿,你呢,你怎么看?你也觉得,朕的声誉名望更重要吗?”
“陛下。”钟清衡权衡着自己要说的话,他对于楚岳峙所言虽也感到震惊,但勉强冷静下来之后,多少也听出了楚岳峙是话里有话,因此他没有一开口就急着提出反对之言,而是尽可能平稳地说道:“臣不以为声誉名望能代表一切,而陛下的功过,后世也自有评判,臣相信,后世绝不会因陛下做错一件事,就全盘否定陛下乃明君的事实。臣只担心,若陛下真的要下嫁司首辅,届时不仅是陛下,恐怕司首辅也会再度陷入过去的污名当中。”
第155章 铺平道路
无论这些年多么努力替司渊渟重塑正面形象,始终都会有人抓住司渊渟曾为宦官历经三朝三主这一点不放。
若非身有残缺,司渊渟的外貌只会引来无数仰慕叹羡,可正正因为司渊渟非自愿的残缺,私下里总有人会议论传谣,司渊渟能历经三朝依旧稳居高位,靠得不是什么学识才干而是以色侍君,一日为太监终身是太监,只要是太监拥有如此美貌身居高位多年,不是妖媚惑主的佞臣又是什么?
这些污秽之言没有一日真正消失过,尽管在这二十一年中,司渊渟无数次出面提出、主持并推动改革与新政,不断地为百姓们造福,可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不愿意相信或承认旁人的优秀正直,挖空心思去肆意践踏旁人的伤痛之处来寻求存在感,他们不会认为是自己无能又不愿努力才导致的碌碌无为一事无成,只会踩着那一点世俗的偏见来嘲笑旁人不如自己。
正因此,这些年来司渊渟与皇帝之间的关系才会一再被抓住不放。
倘若楚岳峙当真做出要告谕天下,天子下嫁首辅重臣镇国侯司渊渟,只怕不仅仅是自己的仁君之名会毁于一旦,就连他这些年来费尽心思帮司渊渟恢复的声誉也都会随之被摧毁,无论司渊渟为百姓做了多少,兴许百年之后,人们会记得的都只会是司渊渟以色侍君妖媚惑主这个被坐实的污名。
楚岳峙于青史留名,会被一一论功过,因为他是帝王;可司渊渟不一样,他无法抹去的那一段宦官人生,注定了他之后这些年,若再有半步行差踏错落人口实,都将会声名狼藉甚至遗臭万年。
因为宦官,总是为人不齿;因为宦官,身有残缺不男不女,就连沿街乞讨的乞丐都会在心中看不起他们。
这是世俗难以打破的偏见与歧视,哪怕大多数的太监其实都是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