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臣愚昧无知,也曾看不起司首辅,若非凉大人将臣骂醒,臣又在历练途中看见百姓之苦与冤屈难辨也不得死苦求生的真实人间,只怕臣这一辈子,都会无法改变那迂腐不堪的思想,看不清司首辅如何为国为民。臣,饱读圣贤书尚如此,更何况是百姓。”钟清衡说道,他是在很久以后才从凉忱口中知道,自己当年在茶楼见到的两人竟就是司渊渟与楚岳峙,他当时出言不逊当面侮辱司渊渟,可当他入朝为官后却一次都不曾被为难过,甚至司渊渟还对他偶有提点,这份胸襟与见识还有那一身的才干是他自愧不如的,他曾前去镇国侯府想要向司渊渟谢罪,然而司渊渟只淡淡地与他说既已过去不必计较,当时的他从未像那一刻般感受到极度的汗颜无地。
“陛下,您既万般珍惜看重司首辅,为何又要再陷司首辅于那屈辱的困境中,令司首辅斯文扫地?”钟清衡并非想要质问楚岳峙,只是他不懂为何楚岳峙会突然做出这样疯狂而不计后果的决定。
坐在御案后的楚岳峙将手中的那杯茶缓缓放回到御案上,面对钟清衡的疑惑,他并没有回答的意思,只看着御案上那一叠怎么批都批不完的奏折,淡淡地说道:“天子要下嫁,跟朕想要为女子立法,诸位爱卿以为,哪一件更为疯狂,让人难以接受?”
这还是司渊渟教他的,先提出最不可行之事,那么之后无论再提出什么要求,也就都不显得荒唐无理了。
这是人的心理,也是极便于达到自己目的的一种操纵手段。
殿内又再安静了下来,彼时已是秋季,天气不再像夏季那般酷热,却也不像冬季那般寒冷,分明是秋高气爽的舒适,可楚岳峙却是生生让殿内除了傅行云之外的四个人都在刚刚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司渊渟紧绷的神色直到此刻才又缓了下来,他几不可察地长吁一下,心中虽说是松了一口气,却又隐隐有些难以启齿极为复杂难辨的失落。
觉得这样的自己有些好笑,司渊渟微微低头勾了勾唇,而后侧眸睨了傅行云一眼,见他仍是一副老神在在毫不意外的样子,不禁扶额,自己竟会被楚岳峙突如其来的狂言吓到轻易就乱了分寸,如今当真是不认老也不行,若放从前,哪能连这点惊吓都经受不住。
“臣以为,就乍听之下,必然是天子下嫁更为让人难以接受,可若是从长远来看,怕是为女子立法会受到更多更大的阻力。”凉忱最先反应过来,开口打破了殿内的静默,脑中思绪一转便明了楚岳峙的意思。
江晟在适才的冲击之后,微妙地感觉到接下来不论楚岳峙说什么,自己都似乎可以轻易接受,便也就领悟楚岳峙这一开始的铺垫用意。定了定神,江晟也不鲁莽,而是先小心地问道:“不知陛下,具体想要如何为女子立法?”
“此前,大蘅国的律例规定,为夫者若强迫其妻与其他男子通奸,抑或为夫者外出三年未归,妇女方可去官府里请求和离,而这个和离尚要得到其夫同意方可成立。朕以为,这不仅不尊重女子,更可说是漠视女子的权利,这条律例,需做修改。此外,女子拐卖之事至今仍频频发生,虽各地官府近些年来也一直严惩此类案件,但在受害女子获救之后的安置并不妥善,朕以为,需得仔细商议,确立对女子的保护律例。”楚岳峙所说的每字每句都是深思熟虑后方才决定,他已不是当年三十出头初登帝位的新帝,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将当年第一次想要为女子立法却失败的事挂在心上,他不会再像当年那般空有热血却最终难成事,也不再像当年那般激进,他已经明白,很多事并非朝夕能改变,他能做的,兴许只是成为那个开端并让自己所作的一切成为后世继续推进的奠基石。
“陛下有心要继续推进改善女子地位之事,臣十分愿意支持,只是正如凉大人所言,此事只怕并不容易。哪怕是陛下想要先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但,天子下嫁无论如何荒唐,终究也只会成为历史上的一桩风流韵事奇谈,若是站在百姓的角度,其实也不过是会成为一时谈资罢了,不与百姓的生活挂钩,不对百姓造成直接影响,其实百姓并不会在意陛下是想要下嫁还是再娶。”钟清衡极为理智清晰地分析道,“但若是为女子立法,陛下,您要动的便是百姓的利益,至少,是部分百姓的利益,如此,即便能硬把群臣那关过了,在颁布后的推行也未必会顺利。”
钟清衡虽不曾在刑部或是都察院与大理寺担任过一官半职,但,他的夫人那是他当年在外游历时所遇到,也是因为她,他才知道那时候的自己是多么天真又是多么的无知。
前唐朝时,唐人范摅曾在《云溪友议》记载,江右秀才杨志坚因嗜学而致家贫,其妻王氏遂向杨志坚讨要休书,后者应允写下《送妻》一诗,王氏得到杨志坚的休书之后,前往官府提交杨志坚的休书,时州官颜真卿认为王氏“嫌贫爱富,污辱乡闾,伤风败俗”,便判其打二十大板,再许改嫁。不仅如此,官府还将此事公之于众,令江右妇女引以为戒。
另,在《唐律疏议》中有明确规定:诸犯义绝者离之,违者徒一年。即妻妾擅去者,徒二年,因而改嫁者,加二等。
所谓“义绝”,是指夫妻间又或夫妻双方亲属间,再或夫妻一方对他方亲属若有殴、骂、杀、伤、奸等行为,将视为夫妻恩断义绝;将由官府审判,并强制结束二人夫妻关系。若是在义绝之后,不愿结束夫妻关系,将被判入狱一年;然而如果妻或妾擅自逃走,则将入狱两年;若是妻或妾不仅离家出走,甚至还改嫁,将罪加一等刑罚加重。
唐朝的这些律例,也都被大蘅国采用。
同时被采用的,还有“义绝”的认定:妇女只需要对其夫及其亲属有任何故意伤害行为,哪怕没有造成实质性伤害,都可以判为“义绝”;然男子除非是殴杀其妻及其至亲亲属,或者是贩卖其妻,否则都不构成“义绝”。
换而言之,除非把人打死,否则妇女不能和离;若妇女不经过夫君同意便擅自离家或改嫁,都将面临牢狱之灾,出狱之后,也将被送回夫家。
钟清衡遇到自己夫人时,那名可怜的女子正在逃亡的路上。
她是高嫁,当地人人都羡慕她攀了高枝,然而事实却是,她被迫嫁给一个比自己年长三十岁的男人为妾,并且动不动就被拳打脚踢,她不堪折磨想尽办法从那地狱一般的夫家逃离。她逃出来后遇到钟清衡,钟清衡听了她的遭遇后决心要帮她,却最终还是被官府的人找到并将她抓了回去,当时她的父亲已经被她的夫君打断了双腿,她在堂上声声泣血控诉夫君的暴行,却依旧还是被判入狱两年。
当时的钟清衡不过一介布衣,空有秀才之名,加之出外游历身上所带银两并不多,即便想要帮她也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入狱。而她的父亲,虽然他后来帮忙照料,仍是因她夫君下手太重,没过多久便病逝了。她在狱中肝肠寸断,而他在外奔走试图帮她以“义绝”之名与她夫君和离。然而官府与她夫君勾结,收下贿赂,官府不认是她夫君将她父亲打死,直言两年之后她出狱,依旧会被送回夫家。
她在狱中无比绝望,还受到了被他夫君买通的狱卒虐待,连续数日的无故虐打之后她奄奄一息被丢到了乱葬岗,至此终于看清险恶世道的钟清衡想着至少要为这个可怜的女子收尸,趁夜前往乱葬岗,寻到她时却意外发现她竟还有一丝微弱气息,于是连夜将人带走,这才保住了她的性命。
大蘅国现有与女子相关的律例,所保护的其实多是男子的利益,若想要修改这些律例甚至加添新的律例,触及到的便是大蘅国所有男子的利益,如此,又怎可能不受到来自百姓的反对与抗拒。
对于钟清衡所言,楚岳峙又何尝没有考虑到,正因为知道,所以才会想到要用天子下嫁来模糊掩盖真正的目的。
坐在御案后方,手又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的玉佩,楚岳峙眉心紧蹙久久不语。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想要为女子立法都是一件极难的事,从朝臣到百姓,都会遇到极大的阻力,这些他都知道,可他就是不想也不愿,将这样一个难题留给楚慎独去解决,他希望,是自己将路铺好,尽可能地扫清那些阻挡在前方的困难与障碍,如此,他才能放心地将帝位传给楚慎独。
他不是不相信自己和司渊渟教出来的孩子,也不是认为楚慎独没有足够的能力承担重任,只是身为一国之帝,他想要完成自己的理想,而身为楚慎独的父皇,他也想为自己的皇儿铺平道路。
第156章 不计毁誉
这些年,身为大蘅国的皇帝,楚岳峙并未再禁锢过百姓们的思想,这么多年来他甚至极为鼓励百姓说出心中之言,力求百姓之声可上达天听。
百姓固然无法从治理国家的角度考量得那般全面,但百姓所言,大多都是百姓所需。
让百姓的思想得到解放,逐步让百姓的接受度与包容度变高,这中间花费了十年;之后设立女子学堂,让女子也有接受教育的资格,尽可能淡化世俗对女子的固有看法与定义,在潜移默化中令女子得到比过去多一点的尊重,这一漫长过程又花费了十年。
如今,已是他在位的最后几年,在大蘅国的律例中加入保护女子的条规,将会是他最后想要推动成功的改革。
身为皇帝,看似在万人之上,但实际上他所受到的掣肘比任何人都更多,因为他有太多要顾虑的事。
律例的修正永远都是滞后的,因为新的律例一旦制定,就不能再轻易推翻修改,否则朝令夕改将失信于民;并且,新律例制定后,同样也需要交由时间去验证可行与否,该如何完善。
“唐尚书在前些年曾再次请旨,对官员考课进行完善。”楚岳峙在漫长的沉默后,再用手碰触御案上那杯茶水时,杯身已经不再温热,他没有端起茶杯,只是和缓地说道:“他提出,要将对礼法的修正纳入官员的考课中,即官员的各项考核中,应当有一项,是对于礼法在实际情况中的修订完善内容。你们这些年,也经历了多次的考课,想必也明白,朕是为何准了唐尚书后来再添加的这项对官员考课的改制。”
长久以来,历朝历代所采用的,都是礼法并施之道,因此无论如何改革,又或是如何推行新政,永远都绕不开礼教;更重要的一点,礼教乃是千年传统,三纲五常更是立国之根本,法出自于礼,又岂能完全无视礼而立法?
“陛下,您现在所言及的,恰恰就是要推翻礼教,而这,无论在何人看来,都是对整个宗法家族制度甚至是你身为皇帝所掌控的统治制度的否定。”江晟又如何能不明白楚岳峙的苦心,然而他们所面临的是对千年礼制的挑战。
周公所制定的礼乐之制,目的之一便是要维护巩固社会等级,而儒家思想更是礼乐之制的最坚决的维护者,外儒内法是默认的规则。
楚岳峙能坐在帝位上,依靠的也是这个森严的等级制度。
皇权至上,皇室之下则是官宦贵族,之后士、农、工、商层层往下,最下层的是为贱籍的贱民,这是不可逾越更不可推翻的制度,一旦推翻,整个国家的统治都会随之崩塌陷入混乱。
“朕,知道。”楚岳峙的话语声极沉,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所推崇提倡的,其实有违他所依靠的这个制度,他能稳重帝位,一部分是百姓,但另一部分却是礼教之下这个无比坚固,哪怕朝代更迭也不曾被撼动的制度。
“陛下,臣明白,您一直坚持爱民如子,而在您心中,女子也是您的百姓,所以您想要保护她们,不愿看到如此之多的不公碾压在女子身上。”傅行云一向鲜少对此发表自己的意见,只是这么多年来皇甫良钰一直都在为了相关之事努力,他又是内阁辅臣,自不可能置身事外,“然,陛下,您可曾想过,您所想要推行的改革立法,之所以如此难实现,是因为您的‘礼法’是站在个人的角度,您想要维护一直以来被理所当然轻视的群体,势必会与维护整个制度的正统礼法形成对立。臣以为,立法并非不能行,只是要折衷采取迂回之法,更不能直接地否定礼教与现有的制度;正如当年,司首辅于庭上提出女子学堂,也是让众人换个角度看待,找出让现有既得利益者相信自己的特权与利益不会因此受损,从而让他们接受议案。”
“陛下,很久以前,臣曾与陛下提过,荀子之言。”司渊渟说道,“公输不能加于绳墨,圣人不能加于礼。礼者,众人法而不知,圣人法而知之。”
所谓公输班不能逾越墨线,而圣人则是不能逾越礼制。所谓礼制,寻常人虽遵循它却不懂其所以然,而圣人不仅遵循它并且对它有着极为深刻的认识与理解。
正因为知其所以,才能真正灵活利用。
“陛下,可否给臣一点时间,陛下适才所提到的和离律例,臣略有浅见,可回去后手书详细提案再呈递陛下批阅,兴许,臣能找出皇甫大人所言的迂回之道。”钟清衡因其夫人的关系,对这方面一直都有所研究,此刻楚岳峙既已提出,他其实极为愿意辅助推行此律例的修改。
“陛下,也请给臣一点时间,回去后与江尚书一同好好研究对女子的保护之法如何能立。”凉忱知道这次楚岳峙不会轻易放弃,并且他也并非反对楚岳峙所提,只是因觉实在困阻太多,又有诸多顾虑这才有所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