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道目光在空中交接,一瞬间竟然让原榕有些恐惧,他连忙把车窗关好,紧张地坐正。
很快,原清濯也跟着坐上来,他没有发动轿车,而是一点点将衬衫整理好,边动作边说:“刚刚那个人说的是不是真的?”
原榕:“……”
“不要让我亲自求证,原榕,到时候就不仅仅是让你坦白那么简单了。”
原清濯俊挺的眉骨在夕阳下显出晦明交错的阴影,他在等原榕开口说话。
车内一片寂静,良久,原榕组织着语言:“……是真的。”
“我在那边伤过人,爸妈之所以允许我交换后立刻回国,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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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联邦理工学院迎来了新一批交换留学生,原榕就是其中之一。
刚到异国他乡,难言的失落控制着他所有的情绪。
一切都如想象中那样糟糕。没了原清濯,原榕连好好照顾自己都做不到,对穿衣睡觉吃饭没有任何要求,每天浑浑噩噩,活得像一只昼伏夜出的幽灵。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正式开课,他戴上口罩,每天木然地坐在教室的角落里,默默吃饭,默默学习,默默回宿舍。
很快,他的胃病就犯了:咳喘、发热、重度感冒等一系列并发症折磨着他。某天晚上,他提着满满一袋药回到宿舍,混着冷水服下,躺在床上昏睡了整整三天。
再次醒来时,原榕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没有舍友,是谁把他送来的?
病床旁坐着一个女人,棕红色的卷发,碧蓝色的眼睛,面带和蔼的微笑,见到原榕睁开眼睛之后,她短促地念着他的中文名字:“原榕,对吧?”
“你好,我叫海尔维米娜,是你的专业课老师,有同学发现你在宿舍两天多没有出过门,于是拜托我报了警,刚好,这一切都发生在我上课点你名字的时候。”
原榕动了动干哑的嗓音,跟她小声说对不起。
“不用道歉,我会从你的专业课成绩上面讨回来,”教授的语调透出几分威严,“我注意到你并没有和同学结组,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原榕摇头:“我不记得。”
他不记得同自己一起交换过来的中国留学生都有谁,农学院几乎见不到什么华人,很多学生表面不会表现出什么,但在背地里会恶意地开他的玩笑、用鄙夷的语气对他品头论足、或者对他的穿衣打扮指指点点。或许他们本意并没有什么,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为了茶余饭后取乐,但原榕听懂了,他不想跟他们交谈。
教授颔首,面容又柔和下来:“有什么需要我为你做的吗?”
原榕继续摇头。
“你在昏睡的时候一直念着一个名字,那个人对你很重要吗?如果可以,我愿意代你通知他你住院的消息。”
原榕还是摇头。
沟通无果,女教授点点头:“你在这里好好学习,学校的事情可以等你病好了再处理。”说罢,她离开了这家医院。
一场很普通的重感冒,原榕硬生生在医院吊了半个月的营养液,他看着爸妈的钱像倒计时一般在飞速减少,原清濯的银行卡被他攥在手里,他的确不需要为生计发愁,也可以像僵尸一样在医院里继续躺下去。但这种行尸走肉般的日子让他感觉到难受,每天晚上原榕都在想,交换结束后他要去哪里?
他会不会被爸妈送去下一个国家留学?难道要让他一直长到二十四五岁,一事无成地回国然后去见原清濯?
不知过了多久,受制于人体自然而然发出的自救信号,原榕的病开始好转,出院后他尝试一些方法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也强迫自己慢慢振作。
平日里,他除了上课就是在学校里打工,挣多少钱并不重要,这么做只想让时间过得快一些,只要忙起来,一年马上就会过去。
为了让自己顺利结束学业,原榕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听课,课余之外,小组作业他仍旧是一个人完成的——那种莫名的敌意实在让人难以忍受。
那位名叫海尔维米娜的女教授以为他只是家里缺钱,主动邀请他加入自己的课题小组,平时在实验里帮忙盯一些仪器的数据,报酬也比学校提供的时薪要高。因为原榕做事认真负责,教授对他很满意。
到这里,一切好似已经步入正轨了。
有天回到宿舍,原榕发现自己的门锁有被人撬动的痕迹,他在他的床上看到脏污的脚印,好多东西杂乱地倒在地上,甚至有许多已经被人拿走了。
竟然是这么明目张胆的敌视。
这种事情有一就有二,随着次数增多,他们觉得原榕是个捏了也不会乱叫的软柿子,开始与他有各种各样的正面冲突。原榕听不懂本地骂人的语言,但却能从字里行间捕捉到教授的名字和自己名字。某次,有人故意将他撞倒在一处喷泉池旁,原榕左腕上的手表出现一道狭长的划痕,这着实把他惹恼了。
时间进入冬季,在利马特河,他在租房中介的介绍下和一个中国人合租了一间校外公寓,彻底搬离了那间宿舍,花的都是自己挣来的钱——他不敢刷爸妈的卡、更不敢用原清濯的,生怕他们发现自己的异样。趁着周末没课,原榕去附近的手表店买了只盒子,将那块命运多舛的手表放进去,在公寓间的书柜里放置起来。
这个中国人已经在苏黎世定居,是个在某家小银行上班的职员,总爱半夜点各种各样的外卖吃。原榕的床就在他对面,有无数次,他的室友都小心翼翼地问他:“你今天晚上还回来吗?”
只要原榕晚上不回来,室友就会公然带女人来家里过夜,他们会把家里弄得很乱,好几次都把原榕的东西翻出来随便拿用。每次原榕回来的时候面对的都是满地的外卖盒子,碎纸屑、用过的避孕套,空气中飘荡着油腻和令人作呕的气息。甚至有天晚上,他一睁开眼就能看到对床白花花晃动的身体。
原榕当夜离开了那间公寓,他去附近的酒店用自己挣来的工资开了间房,在厕所吐了一整夜。
一星期后,他下了夜班,拉着行李箱推开公寓的门,开始收拾自己的物品。他的室友在床上睡得很沉,即便开灯了也没有醒。
所有的东西都没有丢,除了那块表。
原榕翻遍所有的柜子,最终在室友的手腕上发现了它。
这个人竟然敢动他最重要的东西,还戴在手上。
他把室友从床上拖下来,男人醒了,语气很差地质问他为什么要吵到自己。
“你拿了我的手表,谁让你碰的?”原榕的眸子里闪着幽异的光。
“妈的……”男人说,“你凭什么说是你的,有证据吗?”
“谁让你碰的?”原榕又重复了一遍。
男人骂骂咧咧地解下那块表,对着墙狠狠砸过去,涂着白漆的平整墙面被砸出一个细小的裂缝,那块表的摔倒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那块手表,在经历了盗窃、失踪与数次的磕碰之后,又被人非法占有,戴在了其他人的手上。
男人像是有起床气,烦躁地甩开他的手,和原榕推搡起来:“你他妈磨叽什么,戴一下表都跟个娘们儿似的,不是滚蛋了吗?不打算继续住了?谁他妈知道这块表你还要不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