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炼门的故事,大瑀江湖人全都看过很多。栾秋也曾在《侠义事录》上读了不少,无论真书假书,全都离奇诡谲。
但沈灯没有写过苦炼门内部是什么样的。他最多只走到雪音门、看过觅神梯,他不知道走过觅神梯之后,是一道深不可见底的裂谷。苦炼门所在的裂谷与李舒等人一路行来的裂谷,交汇起来仿佛一个扭曲的“人”字。裂谷名为“九雀”,是“人”字的那一撇。栾秋自谷中抬头,看到的是一些水汽凝结而成的薄云,浮在九雀裂谷的上方,黑暗的天地仿佛被锐剑划破,裂开一道蓝色伤口。
他坐在谷中石头上,想象李舒幼时仰望天空,所见的是否与此刻自己眼中之景一模一样。
蒙眼的布条已经取了下来。栾秋和陈霜睁开眼睛时,已经身在一处依山壁凿出的洞口之中。腥臭黑暗,没有灯烛,他和陈霜面面相觑:洞口有铁栏杆,落了一把大锁。
陈霜笑道:若不是你和苦炼门门主相识,我怀疑我俩有来无回。
栾秋听见星一夕与李舒小小的争执声。
他没有细问,李舒很快将两人带出来,栾秋没看见星一夕的影子,只有白欢喜抱臂斜靠在洞口前。
两侧的山壁上凿着许多洞口。金羌缺少树木,多是砂石,房子也全是冷而硬的风格,这些在山壁上凿洞建造的房舍,倒有些出乎栾秋意料。他左右望了一眼,接近地面的几处洞口似乎是牢房,锁着一些不敢出声的人,从相似的铁栏杆后面露出浑浊眼睛。
山壁上方除了住人的洞口,还凿出通道、平台。曲天阳发声讨伐苦炼门之前,大瑀人并不熟悉这个偏僻的异国帮派,如今看来,至少这道九雀裂谷已经在金羌存在许久,到处都是前人生存过的痕迹。
苦炼门内部弟子不多,有几个人从山壁上探出头来,发现是李舒后立刻缩回脑袋。
“星长老呢?”栾秋问,“他不跟我们一起去?”
“只有我和你。”李舒说,“白欢喜看管陈霜,我和你去见义父。”
陈霜抚掌笑道:“那可太好了,白兄弟说的那故事我只听了一半,心痒难耐,真想立刻知道门主和大瑀那位伪君子大侠发生了什么。”
李舒:“……什么伪君子?你又改了?”
这几日发生的事情给了白欢喜许多不敢跟李舒说的灵感。他摆摆手,示意二人尽快走,不要耽误他和陈霜讨论。
往前走了一段,李舒才说,星一夕本想与他俩同去,但李舒拒绝了。他也不乐意把栾秋和陈霜关在那小牢房里,在李舒看来,他俩是客人。然而在星一夕看来,他俩是不速之客,甚至是会给苦炼门带来大麻烦的人。
“他好像已经有预感,我们会跟义父起冲突。”李舒说,“他说,有他这个外人在,义父至少不会对你我动怒。”
栾秋只感到奇怪:“外人?我不是外人么?”
李舒自己给星一夕找出理由:“你是我的人,自然不算外人。”
栾秋曲起手指抵在鼻尖,轻轻一笑。他这克制的笑里包含了许多东西,笑完牵起李舒的手。两人往前一步步走去。
九雀裂谷非常深,曲曲折折,他们如同行走在大蛇腹部。天黑得很快,没走出多久,两壁纷纷亮起小灯。点灯的人见了李舒,有的远远冲他点头问好,有的话也不说,直接缩进暗处。
栾秋忽然想起一件事:“苦炼门真正的门主,是你的义父。”
李舒没有再否认。
栾秋心中微动:如果李舒是有名无实的幌子,那么十长老或许也是椿长老的幌子。一个完全控制了苦炼门的人,没有必要继续设置“十长老”,而在他的指使下,李舒也确实和同伴们对过去的长老动了手。如今的“十长老”中,跟椿长老不对付的,只有稚鬼和千江——而这俩人又都已经死了。
“如果十长老是虚衔,你的义父保留“十长老”,只是为了维持苦炼门一贯的制度,不想做出太大的改变,那么许多事情他绝不会让十长老代替他去做。”栾秋说,“在苦炼门里,真正为椿长老做的事,就只有你们吗?”
李舒:“……为什么你会这样想?”
栾秋:“你的义父有太多秘密,比如连你也不知道他过去在大瑀是什么身份,做的什么事。既然对你隐瞒了这件事,或许也对你隐瞒了更多其他的事情。”
两人已经拐过拐角,又是长长的一道曲折路途。
“义父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帮手。”李舒终于开口,“那些人只听命于义父,连我也从未见过他们的真面目。”
黑暗的角落里,有衣角轻轻拂过。
“十二剑,这是他们的名号。”李舒说,“这些人总是三个一队,一同行动。他们武艺高强,由义父亲自指导,就连白欢喜、商歌,独自一人也很难对付十二剑的三人小队。”
十二剑即十二个只依从椿长老命令的苦炼门弟子。
他们武功高强,或许与十长老之□□力最弱的商歌不相上下,但李舒从未有与他们比试的机会。
他们是苦炼门的影子,从暗处伸出手爪,揭破秘密,甚至夺人性命。
椿长老坐在石椅上,正逗弄一条缠在手臂上的红色小蛇。两个一身黑衣的人跪在他面前,低声禀报。
“冥剑三个人,都死了?”椿长老顿了顿抚摸小蛇鳞片的手。
去寻找失联的千江、稚鬼与李舒等人的十二剑成员之一,“冥剑”小队,抵达紫衣堡后得知稚鬼长老已死。三人立刻转战黑塔,想寻找虎钐长老。久不见这三人传回讯息,其余伙伴赶赴紫衣堡与黑塔,最后在黑塔外的深谷里发现了三人的尸体。
“是剑伤,不似苦炼门武功。”回禀的语速飞快,“虎钐不在黑塔里,附近也没看到任何她的踪迹。而且……黑塔的门关上了。”
赤红色小蛇忽然在椿长老手臂上僵立。身边人瞬间散发出的气势令人兽都感到惊恐。
他的声音似是惊奇,又隐含极深的怨憎:“黑塔的门,能关上?”
虽然从大瑀带回了唐古的扳指,但扳指只能开启黑塔,他却不知道关闭黑塔大门的关窍。他还记得,当时商祈月对自己完全信任,但即便如此,她也坚持称从没有听唐古说过关闭黑塔的方法。
和唐古有密切来往的人不多,他也不是会把这种秘密随便告诉泛泛之交的性子。椿长老扔开小蛇,眉头微蹙:唐古此人一生都为女色所困,他没有把家族代代看守、管理的黑塔秘密告诉商祈月,但他可能告诉了另一个人——一个他魂牵梦萦,念念不忘的人。
一种近似于兴奋的恶寒,爬上椿长老背脊。
他没有愤怒,反而笑出声来。
“不闻长老……你们从来没有见过的不闻长老,来金羌了。”椿长老笑道。
面前跪地的人不知如何回应,干脆不答。
“她是来杀我的。”椿长老低声说,“我知道她一定会来,我已经等了她许多年。不愧是血亲,竟会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候,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絮絮叨叨,仿佛瞬间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说出口,然而眼前并非可倾谈交心之人。
椿长老想起了苦炼门里他最亲近,也最信任的人:“英则呢?找到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