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懿听天子说的话越来越离题,只得不动声色地将话题绕回来:“臣见陛下脸色红润,精神也比上个月好了很多,可是药起了作用?”
“自然。”
洪文帝轻叹一声:“若没有裴将军一片赤胆忠心,为朕去乌斯寻那味药材,朕眼下怕是要没命了。”
听见他提及裴向云,江懿的眸色微不可查地动了下,继而恢复平静,面上依旧波澜不惊:“他身为陇西军营的人,忠于陛下与大燕是应该的。”
他到底还是不知道当时那逆徒与洪文帝说了什么,竟将人哄得真信了裴向云「赤胆忠心」。
若非自己的学生自己知道是什么德行,怕是也要和满朝文武一同夸赞一声「小将军威武」。
江懿垂下眼睑,将方才有些外露的情绪慢慢收拢起来,再抬眸,又是那个不在乎身外之物的丞相。
“昨日又传捷报,裴将军以火攻城,让乌斯人不战自退,估计这几日便能凯旋而归……”洪文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近日可曾和江爱卿互通书信?”
江懿的手隐在衣袖之下,指尖微蜷:“未曾,兴许是怕臣指责他行事冲动,从未给臣写过信,和他有关的事都是从陛下这边听说的。”
“江爱卿实在严格了些……”洪文帝道,“连张老将军都对他赞口不绝,说他确实是英雄出少年。裴将军到底阅历尚轻,有些许做得不妥的地方很正常,爱卿以为如何?”
江懿的语气与方才无异:“若夸赞他,显得臣偏袒徒弟。若打压他,怕是陛下又要觉得臣严格。臣不愿这个问题,一切交于时间与陛下定夺。”
洪文帝哈哈大笑:“爱卿还是如此诚实,朕喜欢。”
江懿轻笑:“但他年岁尚轻,臣还是觉得少些褒赞更好,免得捧杀了他。”
“爱卿所言极是……”洪文帝道,“往后你有何打算?”
江懿低声道:“先前刑部审讯乱党贼人时曾提到他们在江南有暗哨,臣准备趁此机会暗访江南,以免贼人死灰复燃。”
“甚好……”
洪文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得臣如此,朕复何求?”
江懿知道这都是天子的客套话。
想来那汉高祖也曾和韩重言同吃同住,抵足而眠,登基后封其为韩王,信任有加,韩重言却仍逃不过一个「鸟尽弓藏,兔走狗烹」的下场。
江懿重活了一次,又并非这个世界的人,不似那群乱党般对钱财看得那样重,是以不必刻意奉承讨好洪文帝,保持原先的君臣距离便好。
所以他刚刚和洪文帝说了假话。
裴向云怎么可能不给他写信?
几乎是那狼崽子刚抵陇西的第一日,一封信便千里迢迢地用鸽子带回来了。往后更是四五日便有一封信送达,无论风霜雨雪,雷打不动。
江懿那段时间忙着处理朝中事务,裴向云寄来的信一直积压在他桌案上,待前两天闲下来才来得及一封封翻看。
信上大抵写的都是沿途见闻和风土民情,又在字里行间隐晦地暗示着对老师的思念之情。
直到翻至最后一封,他才意识到狼崽子这次的信似乎来得有些迟,上面沾着血迹,甚至字迹的笔画也不稳,像是费了极大的功夫才堪堪将这封信写完。
他应当是受了伤的。
可满纸却无一字一句在诉苦,反而一如往常般讲着近日见闻,最后寻常似的小心翼翼提醒他不要忘了昔日的约定,试探老师是否想念自己。
而等到第二日上朝,他才听说纵然昨日陇西传来捷报,却是一场实打实的硬仗。
乌斯主君亲临调度军队,燕军与乌斯军于都城外鏖战两天两夜,燕军小胜一筹,幸存的乌斯军队护着乌斯主君一路向南撤去。小道消息说,乌斯主君受了很重的伤,怕是半路上就不行了。
原是与他那同母异父的皇兄交了手。
江懿一直心神不宁,待傍晚坐在桌案边时,鬼使神差地铺开一张纸,悬笔半晌,第一次想给裴向云写封回信,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身上那毒早就解了。药草随着第一封捷报送燕都,特意避开天子的耳目给江府分了一批。
而过去了几个月的时间,狼崽子却仍执拗地在信中写要他安心治病,莫要累着身子,照顾好自己。
裴向云显然不想让他知道战事有多惨烈,应当仍自作多情地生怕老师担心,偏生要用那种无所谓的态度给他讲清风明月,讲大漠孤烟,唯独不提自己受了什么伤,伤口是否还疼着。
宁可写这些,也不愿多说一句自己的苦。
江懿静坐思索至三更夜,最后终于落笔:“故园春草绿,将军归不归?”
——
裴向云原本没想着会收到老师的回信。他不过是将「写信」作为次次濒临绝境时的某种盼头,似乎只要惦记着那封要寄给江懿的信,再多的风刀霜剑也闯得过去。
他原本觉得自己是不委屈的,可等清楚看见那人写在纸上的字时,眼眶却骤然发酸,好像他不再是那统帅三军的杀神,而是又变作了那个小心翼翼陪在老师身边的学生。
归不归,归不归?
归心似箭……
待他凯旋策马于燕都市井中时,心脏重重地擂在胸口,欢喜与期待与春风一道撞了个满怀。
路上似乎有人认出了他,窃窃道:“那便是裴将军!”
“你可曾听闻那小将军引天火,智破敌军,不费一兵一卒取那乌斯将领项上人头,宛如神兵天降……”
“据说他老师是当朝丞相,力挽狂澜,查处贪官反贼数十人,当真是两袖清风,为民造福的好官!”
这些话从裴向云耳边经过,不过只留下个尾音,继而又被风裹挟着向远方而去。
江府与他离开前无异,李佑川正指挥着几个家丁洒扫府前台阶,抬眸看见裴向云惊喜道:“小裴兄弟!”
“李兄……”裴向云翻身下马,原本特意一丝不苟高高束起的发有些凌乱,“我师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