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想那仿佛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们第一次相遇,那时候,其实彼此都隐约有点看不上对方的意思。真的动心那又是过了一段时间,虽然说不出一个具体的时间点,仿佛某天突然就觉得和面前这个男人搭伙过个日子也不算太差,由此自然而然又开始某种推拉。他们的性格也许并不能算那么合适。一个别扭扭曲又捉摸不定,一个脾气不小又神经兮兮。但到底还是凑到了一起,说是孽缘可能也不是不行。
他们还曾一人给了对方一道伤口,让疼痛将他们的关系刻骨铭心。痛苦比爱更有稳定性,毕竟他们能掌握将它生成的方式,也会在生成疼痛的时刻牵引出回忆和感情。即使回到现实中去,他们腿上的伤口都将消弭,但疼痛的感觉曾真实在他们大脑中发生,能够在回忆里,牵连起对彼此的意向性。
至少他们不会忘了对方。唐豫进想。在游戏的梦境中,他就曾依靠疼痛时时停春在他记忆里的缺席将一切想起。当初让他们共同感到痛苦的疤痕,还是具有它的价值性。
在荒岛的伤痕不会被带出荒岛,在荒岛的死亡也自然一样。这是时停春突然想起的事情,他记得唐豫进似乎没有对他提及在荒岛的死亡到底是怎样一种事情。包括荒岛杀戮的因由,还有死亡之后的归去。“剩的时间不多了呢。”他看着自己和唐豫进余下大概够他们生活一个月的时间,“……如果在这里死了会怎么样啊?”
时停春只是拿时间作为借口来询问他想知道的事情,然而这样一个借口也是对唐豫进的提醒。于是他面上不显,只是补足了他先前忘了和时停春说的事情,“就是回到现实吧。”唐豫进说,“在理想中死亡,那不就是回到现实中去嘛。”
看着一点也不残忍——只是在理想中都死去,现实生活似乎是更难延续。
荒岛中相互杀戮的产生也是这样的原因,虽然荒岛是理想的共同体,但每个理想之间还是存在差异,并且这样的差异在聚合体中逐渐变得“拥挤”。不同人之间具体的理想相互排斥,在拥挤中最终走向吞噬。又正好,游戏规则对于荒岛世界的介入使得这种吞噬有了可依之地。杀戮就此真正产生。而不管是在游戏中因杀戮死去的玩家,还是在荒岛中由于时间不足被火焚尽的居留者,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们都是被吞噬的结果。
理想被吞噬殆尽,但生成理想的能力并不会彻底消弭。如果不是肉体在现实中本就走向死亡,在荒岛中死去,人也不必然就在现实中面临一样的结局。但像是秦挽和林臻,那对遭遇广告牌掉落的男女。如果他们没有在停尸房中找到生的答案,那么,回到现实,他们仍将走向死亡的结局。
他们也注定给不了彼此一个婚礼。
不过在唐豫进的叙述中,时停春察觉到的是另一件重要的事情,“也就是说,如果我们直接在荒岛中等死,也能回到现实中去?”
“应该是这样没错,但我也没真死过啊,谁知道到底什么样的结果。”
“所以……”
“……所以你要等死也行,我才不陪你一起。”唐豫进一下就领会到他的意思,但他可不想要再次拥有那种濒死的感觉。死亡的痛苦仍旧为他恐惧,先前为了让时停春更好体验死亡,他觉得自己已经付出够多,这种蠢事他未来肯定不会做了,付出一次已经是他能给出的全部。然而他觉得自己付出了这么多,有人居然还想等死,不高兴地踹了时停春一脚,“你不想试试靠自己能不能离开这里吗?”
“太麻烦了。”时停春勾了勾嘴角,“而且我也想体验下死亡是什么感觉呢。”
“……万一你真死了呢?”
“某人之前不也这样吗。”时停春斜一眼唐豫进,“怎么,换我就不行了?”
唐豫进算是明白,时停春就是在这里等他,他还在为之前梦境里的事情计较。不过这次唐豫进倒是更能理解点时停春的心情,置换了一下场景,他确实也无法轻易接受。于是只能趴到他肩上再哄两句对方,哄完又把自己也给搭上。这次终于换他被压到浴缸里操到说不出话,但虽然说不出话,还是有力气在结束后将时停春弄到床上。一切似曾相识,只是角色颠倒。他们仍在以过去作为他们当下的质料。
点燃一根香烟的时刻,唐豫进还想再问一句时停春要不要走,但想想也不会得到什么结果,他就干脆放弃了这个念头。被他放弃的是询问,而并不是离开。他和时停春不同,他从来没想过在这里永远停留。他原本留下来的理由也不过是因为想借助荒岛的想象性理解更多他先前无法理解的哲学问题,以及对时停春也挺感兴趣,才多留了这样一段时间。如今他想知道的问题大部分已经得到答案,时停春也基本解决了他的问题。唐豫进想,没有更多留下的理由,更重要的是,他怕他再不走,就会忘了要怎样将那场车祸逃过。
一切终归要走向尘埃落定。也没有谁会真的因为谁放弃自己。时停春不会,唐豫进也不会。他们的生活和彼此牵绊,但说到底他们唯一能够确认的还是只有他们自己。向外的一切,他们能知道它们存在,但永远无法确定。“我的意识对他人而言原是一种缺席”,他人对我同样是无法直观的事情。既然拥抱也无法让人心心相印,那唯一能做的就是保存自己。香烟抽到一半,唐豫进也做出决定。他剩余的时间已经不多,只刚好够他接受现实而已。
他不再劝说时停春,也不再尝试将人理解。他完全投入到享受之中,享受和时停春的可能是最后的亲密。在荒岛中,虽然他并不是真正和时停春将新的快感生成,但他过去拥有的经验和他的想象已经足以将快感加工成型。因此一切对他还是足够,足够他让当下充盈,电影,赌局,性交,书。贫乏的荒岛中仍遗留下过去的成果,让他们还是能勉强维持精神上的生活。
他们还在自己剩余的游戏里又参加了一局游戏,虽然最后只为他们赢来少量的时间,但他们追求的其实是过程中的不同。和无趣的生活划分出清晰界限的不同。一场在摩天大楼中发生的游戏,所有人有着属于自己的空间,但也可以侵占进他人的区域。那场游戏唯一的要义就是找到能信任的他人的空间栖居,也显然没有人比他们彼此更让他们自己相信。虽然人无法心心相印,但不意味着信任无法真正建立。毕竟信任需要的不是“绝对”,而是“足够”。只要有足够的理由,唐豫进想,他就相信,时停春不会轻易将他背叛,也会在未来的某天,重新和他相遇。
唐豫进的离开就是在这场游戏结束一周后的事情。那天是一个不太特别的日子,没有什么预兆,天气也是惯常的天气。唐豫进的离开反而为它塑造了不同之处,让一个原本拥挤了两个灵魂的房间,在两段意识的清醒之后,只剩下时停春一人的存有。不过当醒来发现身旁空空荡荡的时候,时停春似乎也没感到太强烈的意外,反而觉得一切本该如此。因此,他也只是假装一切都未发生。在这个早晨,他一如往常地起身,去卫生间洗漱,顺带拿出手机,点上两份早餐。也在收到早餐的时候,看着那两份一模一样的餐点发呆。然后他又想起,他好像忘了什么。
他忘了自己是否真的和唐豫进有过相遇。
他对于他之外的存在的怀疑已然消弭,但他也有一件永远无法证实却又重要的事情。
证实曾有某个具体的存在,确然无误地造访过他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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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更( ?? ω ?? )y
第66章 虚与实-03
从唐豫进离开的那天起,时停春就开始遗忘一些事情。遗忘这种事本就在时间中不断发生,但能否被人察觉也是件重要的事情。时停春已察觉到了他的遗忘,并将一切归因为他身上走得更快的时间——他原以为那只是数字的变化,现在来看,它还是能够强有力地影响他的生命。
因此他尝试去记录一些事情。一些过去他并不觉得有必要要用纸笔记录的事情。但也就记录了短暂的时间,他又在记录中意识到,他可能还是渴望回到现实,因为他感到在荒岛中的记录迟早有一天会失去它的意义。就像唐豫进的存在,他离开了,自己之于他也就失去了意义。记录就此终止,只产生了一沓废弃的白纸,成为他们的裹尸布,被埋葬进了垃圾桶里。
唐豫进这次的离开没带走什么,也没留下什么,除了一个在时停春记忆里已经朦胧的吻,他甚至都不记得,那个在他半梦半醒间感受到的吻是否真实发生。他能确定的只是他确实不喜欢接吻,也在这种不喜欢的举动里能更清楚地察觉到他确实是喜欢着唐豫进。他喜欢他,也就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留在荒岛里。也许是他就是想体验下烈火焚烧上他的肢体的感受,也许是他知道,唐豫进可能并没有那么彻底地将他拯救出这里。
唐豫进以为他已经充分论证了他存在的价值性,但他仍然对与现实中自己的存在有着一种奇异的拥挤。他理论上相信,但实践上仍有问题。也许在[时间狂想曲]的最后一个房间里,他看到并不完全是梦境,而是未来的可能性。
甚至不一定是可能性,而是必然的结局。
即使在时间里,自由意志也没有得到一个绝对的答案。在荒岛中,他得到总是“足够”,而缺乏“绝对”的东西。即使多数情况下这样的差异并不导向最终的结局,但就过程而言却又明显是两条路径。短暂的一段时间,时停春又陷入了迷茫和怀疑。直到他在一堆白纸的角落找到一张字条——那是很久以前,唐豫进给他留下的信息。
内容很欠揍,但他却是通过这张纸条第一次知道了唐豫进的姓名。它是张白纸黑字的证据,也让这段时间,时停春逐渐遗忘的事情重新苏醒。他都快忘了,他们还有那样一段时间,不知道对方的姓名,不知道对方的身份,除了肉体他们完全陌生,然而现在他又知道肉体对于荒岛完全是被伪造的表现。一时之间,时停春心情有些复杂,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在看到这张纸条时的感觉。
他只知道自己还是挺想唐豫进的。离他的离开已经快过去了一周,而他却仍然在荒岛犹豫。
即使如此,一直等到时间只剩下最后一天,时停春才做出了他的决定,甚至不能完全说是他自己得到决定,而是他剩余的时间更不允许他继续拖延下去。他的决定也不是现在就从床上爬起,找到那个游戏大厅,回到现实中去,而是尝试接受在第二天被烈火焚烧肢体。
如果他无法在荒岛中通过死亡回到现实,时停春想,那也没有关系。反正他的生已经走向终点,剩余的就是他人的事情。
只要唐豫进没那么喜欢他就行。
其实论证荒岛和现实的不同不难,不管是从肉身还是时间都能得到答案——荒岛的两样奖励,金钱和时间,荒岛早已给出这个游戏的提示信息。而正如所有提示都是相反的事物,时停春想,也许这两样同样也是相反的东西。
他能够论证,但不想论证。而除了论证以外,他并没有排斥回到现实中的事情,否则他无法将最后一个游戏开启,更重要的是他已经有点忍不住想去找唐豫进。现在,他只是希望自己在荒岛的最后一段时间能再糊涂一些,什么也不知道地离开这里。答案只需要在他的潜意识中安放就行。只有这样,他才能接受接下来的一切,也才能糊涂地在现实中继续生存下去。
闭上眼的时刻,他仿佛已经看到火焰灼烧进他的生命。也在他的灵魂中,将他的肉体锻造成型。
没有任何痛苦,只有极致的温度。在火焰中时停春感觉自己仿佛走过了千百年的时间。他的时间终于发生了后退,他回到唐豫进离开的那天,回到和唐豫进在一起的那天,回到第一次和唐豫进进入赌局的那天,回到和唐豫进第一次见面的那天,回到他们从未相遇的那天,回到他已经忘却的,他的青年,他的童年。时间不断后退,最终回到了他刚出生的那天。他第一次触碰到世界,第一次被襁褓带进牢房。然后,时间终于停止了倒退,重新开始了前进。
前进。回到他第一次睡眠,第一次睁开双眼,第一次说话,第一次上学,第一次暗恋,第一次工作,第一次性交,第一次怀疑世界。火焰开始黯淡,温度逐渐冷却。摇曳的光已无法投射他整个人的影,属于他的洞穴在壁画上只剩下他双足的倒影。可疑的是赤裸的双脚。可疑的是他的眼睛。可疑的是他们的爱情。而连这双脚他也要失去,他回到第一次进入他确实能确定他为梦境的世界那天。再然后,火焰彻底熄灭,他重新睁开眼,他在一张床上苏醒。
重新开始的理想被他放弃。但一切也真正地重新开始行进。睁开眼的瞬间,时停春找回了他的肉体,也在一瞬间,他失去了在荒岛中,他曾拥有的记忆。
他忘记了一切,包括唐豫进。
他好像在入睡前思考了什么问题。时停春想。但他好像又知道了答案,虽然不记得答案从何而来。可能是在梦境里。他在试着感受自己身上的时间。然后,他确定他忘记了什么事情,但如果是梦境,被遗忘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而既然能被忘记,可能也不是太重要的事情。时停春很快这样就自我说服,重新投入生活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