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冽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拿起了桌上的金剪,轻轻减去了一截灯烛,火光摇曳,正好照出他一双清澈的眼,轻声道,“本王出生在元徽三年。”
元宵一开始没明白自家王爷为何突然提起自己的生辰,但细细一算后,忽然顿悟过来,他瞬间寡白了脸色,抖着嘴唇问,“那……元徽六年,岂不是、岂不是淑仪宸皇贵妃去世的那一年?!”
凌冽点点头,看了元宵一眼,“也是父皇下旨车裂了丽妃、斩首容美人,血洗太医院的那一年。”
元宵骇然,惊恐地捂住了嘴巴。
如此,京中又折腾了三五日,礼部终于定下了吉期在下个月十五。算算路上行程,大约两天后就得送亲出京。明光殿的小公公中途又来过一次,说是奉太皇太后之命送来了两位宫中的教引嬷嬷。
“这两位姑姑都是宫中的老人,王爷此去和亲是大事,可不能因仓促而坏了规矩,”小公公还是那样笑盈盈的,“朝中虽许多年没有男主子,但洞房时的规矩,她们都会给王爷说清楚的。”
两位嬷嬷笑着上前见礼,说是教引嬷嬷,看上去却膀大腰圆,一脸的尖酸刻薄相儿。
元宵将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在心里将宫中那个老太婆骂了成千上万道。
等小公公传旨离开后,不等元宵发火儿,那两个老嬷嬷竟先发制人,自去旁边取了吉服,笑盈盈地冲凌冽道,“这吉服是新裁的,还请王爷试试,合不合身。”
锦朝男妻成婚,从吉服选用布料、花纹,所配鞋袜皆有定制:
袍用正红,襟绣虬龙祥云纹,脚踏琴面藻花靴,内衬浮光袴和云地合欢锦中衣。
两个教引嬷嬷手上的吉服,却明显是女子用的霞被大褂,一应摆开的托盘上,竟然还有一顶沉重的凤冠和大红色绣金线的盖头。
元宵彻底恼了,不管不顾地就要卷袖子上前理论。
凌冽怕他惹事,轻轻拦了一把,面无表情地看了那吉服一眼,点点头,“嬷嬷先放下,我换了药再试。”
两位教引嬷嬷对视一眼,倒是没有强求,她们放下托盘后,却转身又从箱子中取出一物,那东西宽足四指、长约六七寸,选用上好的羊脂玉做成,圆润无棱,下端还系着两条长绳。
“王爷,吉服可以稍后再试,这如意合欢角撑可得您此刻就戴上。”
凌冽挑了挑眉,两个教引嬷嬷脸上的表情却愈发猥琐起来,其中一个上前一步,睨着北宁王秀丽的面容,故意压低了声音道,“听闻蛮国勇士天赋异于中原,若不先习惯大小,只怕您日日要见血。”
元宵再听不下去:“我杀了你们!”
他的王爷,他光风霁月的王爷,如何能叫这两个老厌物这般羞辱!
凌冽伸手想拦,到底不良于行、慢了一步,结果元宵还没扑将上去,两个仆妇就被人从后两记窝心脚踹翻在地上,手里的东西也飞了出去。
羊脂玉经不住这般动静,摔在地上碎成几截。而那两个仆妇也摔得不轻,她们都是太皇太后身边的人,哪里受过这等气,哀嚎两声爬起来、转身过去就骂:“什么人?!敢这样对太皇太后不敬?!”
结果站在她们身后的,是个摇摇晃晃的白胡子老头,老头身上的衣服破旧不堪、布满了秽物,一靠近就能闻到一股子嗖臭味儿,他踢了人、脸上还带着笑,拎着酒壶竟神神叨叨地吊嗓唱起来:
“问苍天,万里关山何日还;问苍天,何日里重挥三尺剑——*”
“诛尽奸贼庙堂宽,壮怀得舒展呀,贼头哇——祭龙泉——!”
两个老嬷嬷急了:“你——!”
孙太医打了个酒嗝,摇晃两步,忽然“呕”了一声,竟然一个歪倒吐在了一旁的吉服上,那臭味儿让两个教引嬷嬷嫌恶地后退了好几步,他自己却不觉着,反而嘿嘿一笑,指着两人:“唷?哪里来的妞儿?”
这两个嬷嬷三十四岁,比起这孙老头小了十来岁,他这么一说后,脸上竟真露出了猥琐的表情,嘿嘿一笑就上手准备去搂,嬷嬷们吓坏了,也不管什么太皇太后的懿旨,直接奔忙着闯出王府。
元宵傻眼了。
人一跑,孙老头还觉得有点儿可惜,他摇晃两下想追,却被大门的门槛绊倒,咕咚一下摔在地上,然后就打起了呼噜。
凌冽看着躺在地上呼呼大睡的孙老头,忽然拍了拍元宵的手,“把酒窖的钥匙留下。”
王府内闹的这么一遭,自然很快就传到了宫中。
太皇太后没有表态,反是小皇帝极快地下了旨,惩罚了两个教引嬷嬷,重新送来了合适的吉服。
转眼,送亲的日子就要到了。
这几日凌冽心情舒展,脸色也比往日好了许多,两位太医算是完成了任务,便告辞离开了王府。来时孙太医不算清醒,走的时候也是被柳太医连拖带拽地搀走,从头到尾都像个要醉死的大酒鬼。
元宵推着凌冽将他们送到正门口,远远看着两位太医的身影远走,元宵看着那两个人,忽然开口:“王爷。”
凌冽回头瞥了小管事一眼,瞧他一脸呆样儿,皱了皱眉,等着元宵问蠢话。结果小管事只是吞了吞唾沫,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我记着,送来的礼单上,还有几坛子美酒。”
说完这话,小管事也不等凌冽回应,将王爷托付给了旁边的羽林卫后,他自己转身,蹬蹬蹬地去取了酒,快步朝着孙太医和柳太医的方向跑去,“我去送给他。”
凌冽看着元宵的背影,眉头舒展、眼波微动,像是河畔三月的桃花,美不胜收。
第5章
三月季春,谷雨将至。
武王街上的早樱已逝,粉白的花瓣洒满了青石板路旁的河道。
北宁王府后院正屋中,元宵最后将一枚凤首金簪插进凌冽绾好的高髻中,他拿着梳子满意地后退了一步,目光灼灼地看着前面半人高铜镜中——他们家王爷生得好看,这他从小就知道。但元宵没想过,他们家王爷收拾打扮起来,还能这样好看!
元宵读书不多,绞尽脑汁也就只说得出个“倾国倾城”来。
而凌冽抬眼,看了看镜中的自己,他只觉这颜色太艳、红得滴血,但吉服多是如此,还要描龙凤金丝纹、绣上宝珠绒花,想他此去不过求个脱身,凌冽无奈地垂下眼,“走罢。”
元宵点头将轮椅从屋内推出,门口站着被元宵赶出来的喜婆和妆娘,她们早都急坏了,结果房门一开,看见渐渐出现在日光下的北宁王后,她们反而呆了,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凌冽。
北宁王眉目如画,宛若谪仙。
元宵看她们那傻了眼的蠢样子,骄傲一笑,挺起小胸膛就推着他们家最好看的王爷出府。凌冽只是扶着额角叹息——据说他的相貌和他的生母十分神似,可身为男子,有张太过好看的脸,多少要吃亏些。
木轮椅轧过王府内的石板路,早春盛放的桃花迎着春日最后一抹熏风铺满了白石条路。
令元宵和凌冽没有想到的是,往日冷冷清清的武王街上此刻竟聚满了百姓。明显是从京中两大营紧急调过来的士兵们手拉着手,才勉强开出一条能叫马车通往城外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