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张张嘴,想说点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舔了舔左上那排的大牙。郑小冬约莫是有点缺钙,那颗立事牙长得半拉柯基的,磨得舌头生疼。
我看着山羊胡,总是忍不住想起小舅舅。他跟我妈是龙凤胎,但无论是长相还是性格,跟我妈都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极端。我妈爱操心,暴脾气,还一生要强,上学的时候脑袋削尖了也要往班干部的队伍里钻,他就反其道而行之,打架、逃课、带同学撸串蹦迪,气得我姥姥一天照八顿揍,从笤帚到擀面杖,他全挨过。打到后来我妈毕业结婚有了我,她忙着带孩子,也就没什么心思继续追着人满地跑了。
再后来,我姥因为癌症去世了,我妈跟小舅舅大吵一架,这人扛着行李连夜上了南下的火车,说是非要闯出点名堂让家里的人看看,从此就没了音讯。
我妈很少跟我提起这个舅舅,就算话赶话赶到那儿了,也是拿他当反面教材,警告我要是和他一样不学好当盲流,腿都给我打折了。但在我有限的印象里,他其实是个很不错的长辈,不穿花衬衫大裤衩,不戴墨镜纹花臂,有时候姥姥忙着干活没空看我,还会带我去公园玩。喂狮子、摸老虎、抱才出生不久的小鹿。
那时候我可能跟鹿差不多高,根本抱不动,他就把鹿连着我一块儿举起来,让路人给我照相。
我越说越乱,不由得抬手捂了一下脸,结果手底下湿漉漉的,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哭了。我转头去看床边坐着的掌门,他还是笑眯眯的,没什么不耐烦的迹象,也没端着掌门的架子,像我见过的每一个平凡的长辈。
在那样目光的注视之下,那些用来自欺欺人的武装好像突然就消失了,我像只被撬开嘴的蚌,被迫露出了壳里的软肉。
“其实我也没觉得生气或者委屈。”我长舒了一口气。
我不是谢哲青的徒弟,不是陈清风的师侄,更不是萧恪的儿子,因此根本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生气。
“我就是…挺想家的。”
有人轻轻拍了拍我的头。紧接着,听见掌门说:“这里就是你的家呀。”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一点哽咽,还带着一点颤抖,不知是在告诉别人,还是在提醒自己。
我说:“这里不是我的家。”
掌门沉默了片刻,说道:“我与你说个故事吧。”
不等我拒绝,又说:“等你听完这个故事,我就告诉你那个孩子的消息。”
我只好就范。
本以为又会听到大周散伙人之间的爱恨情仇,谁知他居然真的只是给我讲了个故事。
黄粱一梦的故事。
故事说完了也不解释,而是依照约定,和我说起了易水心。
“前些天,侠风古道也收到了柳叶刀的传讯。他清楚你与那孩子关系匪浅,便托我们留意他的下落。应禅寺的一苦也来了信,说他逃出杭城后连杀数人,黄河帮帮主、吞星崖大长老、天枢观的灵澄道人、禅音山的隆慧法师,皆是他的刀下亡魂。小冬,你可曾想过,也许他并不如你所想的那样无辜。即便如此,你还是不肯与他割席么?”
我摇了摇头,“这些什么帮主、长老的,是什么人?”
我见识过掌门像菩提祖师点化孙猴子一样点化易水心,他不会无端端叫出这些我根本没听过的名字。
果不其然,掌门也摇头,说:“这是当年在九道坡截杀萧恪夫妇的人。”
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轰”地一声炸开了,我觉得自己忽然明白了什么,心里的困惑却没有因为这份明白而消减半分。
掌门问我:“小冬,即便他是众人口中滥杀的凶徒,你还是不肯与他割席么?”
“他不是这种人。我也不是说这些人是萧恪之死的直接推手就活该被杀,我就是觉得……他一定是有苦衷的吧?”
我见过他怯生生拉着萧如观的手的样子,见过他小心翼翼向聂扶风道谢的样子,见过他看着萧如观被父母抱在怀里时眼里流露出的歆羡,也见过他面对聂无极时藏不住的孺慕。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永远停留在我睁眼看见他的那个瞬间。
鲜活的,可爱的,话痨又嘚瑟的。
“他这不应该叫做滥杀,他就是想报仇,又没有选对方法。”我语无伦次,搜肠刮肚地找着借口,“我不会放弃他,也不能放弃他。我想拉他一把。”
我又重复了一遍:“我得拉他一把。”
掌门看着我半晌,无端端笑了。
他说:“你果然是哲青的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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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到最后突然想起剑三一个腰部挂件的黄字,“千般障碍,不信无缘”。
无奖竞猜,为什么说果然是谢哲青的徒弟(。
第37章 续黄粱·其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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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到易水心是一个月后。
眼见就要立夏,定军山上渐渐热闹了起来,有时就算不开窗,草丛里昆虫开会的动静也能听得一清二楚。连吃了一个月炖腰花卤腰花,爆炒腰花拌腰花,我后腰的伤也恢复了不少,上下山这种剧烈运动不敢想,在院子里打打五禽戏太极拳还是不成问题的。
领操的是山羊胡,整天天不亮就来掀我的被子,美其名曰敦促我健康低碳地生活,说什么再不起床太阳就要晒屁股了。我朝天上搂了一眼,西边蓝色的幕布上还挂着白蒙蒙的影子。
糟老头子坏得很。
拜他所赐,这段养伤的日子过得那叫一个苦不堪言、度日如年。睡眠不足,人当然不会有什么精气神,更惨的是这几天正赶上失眠,我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数水饺,没酝酿出什么困意,肚子里先唱起了大戏。腹诽了山羊胡两句,下床准备去厨房偷它二两油吃吃,结果才一睁眼,差点没被窗外的人影吓得心跳骤停。
我跟人影大眼瞪小眼了半天,干巴巴挤出一句:“你这久别重逢的惊喜是不是有点儿太大了?”
人影二话不说,转身就要走,急得我鞋都跑落下一只,追在后头压低了声音喊他。
我说你再敢跑信不信我立马扯嗓子喊人?你也知道的,黄伯鸾住得可不远。
人影果然从善如流地停步回身。
他难得顺从,倒显得那句不怀好意的威胁有点儿无理取闹,我一时间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只好沉默地盯着他。
他也不说话,眼睛被院里的风灯照得很亮,像伫立在幽暗海面上无声的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