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该答应柳叶刀出手阻拦萧恪。”陈清风说着,也合上眼,很痛苦的样子,“那是我此生最追悔莫及的决定。”
我向来是一个没什么共情能力的人。这句话的另一种表达方式是,我已经在大润发杀了十年鱼,我的心早就跟我杀鱼的刀一样冰冷。所以我没办法对他当下的愧疚感同身受。
我只会问他:“所以你选择让易水心帮你一起承担痛苦?”
陈清风的表情凝固了。
我直觉自己找对了人,于是追问他:“那帮人要易水心杀聂无极这事儿,你也知情?”
见他终于没动静了,我假笑了一下,“看不出来你跟柳叶刀那货还是一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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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沉剑山庄,我在附近的一家茶楼又坐了一会儿。
这家茶楼我和易水心也来过,他要了桂花香片,本着对他口味的信任,我也点了一杯。不过我不懂茶,不大喝得出好坏,易水心跟他的小尾巴聊这些,我就闷头吃茶点,吃着吃着,无端端想起了邓灯灯。
一样的茶,一样的点心,一样的茶客聚在一起聊八卦,就连跑堂的那个伙计也有包打听之类的称号,只不过我在的几次,茶楼的生意都很不错,他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工夫大展身手。
可其实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这个人。
我趴在桌上听楼下的琴声,不知怎么回事,突然迫切地想要见到易水心。不为让他答疑解惑,更不是因为什么狗屁的想他,纯粹就是想抱他一下。
哪怕这个拥抱来晚了这么多年。
可事实是,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只能通过江湖快马飞报粗略地判断他的死活。
今天杀了这个人,明天又和那个人起了冲突。这些说不清是新闻还是讣告的只言片语,放在过去我压根不会注意,没想到现在居然成了一种无言的慰藉。
我好像在放一只飞得极高的风筝,穷尽千里目也看不见它的影子,只有手上绷得紧紧的线还能证明它的存在。
后来,消息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幸运观众的死亡方式也越发不讲究,就好像易水心已经疲惫到了极点,他的刀也像他的人,一天重过一天。
意识到这一点,我终于想起自己似乎应该觉得恐惧。于是我又开始做梦。
有时是易水心倒在血泊里,另一些时候,他虽然是站着的,可身上、刀上爬满了人,因此被拖得脚步不稳,踉踉跄跄想走到我面前,却在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终于被拖垮了。就在他摔倒的同时,地面突然变成了一大片血池,无数只手从水底探出头,争先恐后地攥紧易水心的四肢,要把他整个地拽进血水里去。
而我被无形的力量控制着站在原地,只能徒劳地伸手,然后眼睁睁看着自己和他的指尖失之交臂。
到最后,易水心几乎全部陷了下去,只剩一双眼睛还固执地望着我。
很奇怪的,我从那双眼睛里读出了三个字。
——你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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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陈清风分开后的这段时间里,我又去应禅寺找过几次一苦,也拜访过不少和萧恪称兄道弟过的人。人是见到了,结果一听我的来意,拒绝的动作整齐划一。
不行、不能、帮不了。
要是就我一个,那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可我身后还有门派呢。
贤侄啊,斯人已逝,你要学着向前看啊。
起先我还会不解、愤怒,可渐渐地,那些惊涛巨浪一样的情绪开始变得平静。我只觉得滑稽。
萧恪为了世界和平殚精竭虑了一辈子,到头来除了几个老朋友,竟然没有一个人关心他真正的死因。大家各显神通手段尽展,说白了也不过是想用他的死做文章,好从中多挣几分利。
一苦图的是消灭聂无极这个“魔头”,柳叶刀意在武林盟主的地位,其余的江湖人对乌图秘宝垂涎三尺。很多时候我看着那些神色各异的脸,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陌生,觉得他们不像人,更像被血腥味吸引、蜂拥而来的苍蝇。
披人皮的苍蝇。
第40章 续黄粱·其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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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前后,我终于看清了求人不如求己的现实,决定从这个泥汤子里跳出来,单飞。
单飞途中路过阳平城,山羊胡不知道从哪儿听来了消息,拉着十好几个弟子守在城门口,说是要代表几个叔伯对我致以诚挚的问候。那阵仗,知道的知道是在等我,不知道的恐怕得以为是六扇门在实施抓捕任务。逮着我以后,他带着一大帮子人浩浩荡荡进了饭馆,估计是没吃芹菜,口气不小,扬言要请客。
我问他你把易水心卖了?气得他嘴唇上的两撇胡子一蹿一蹿的,像精神小火,问我:“我像那么不靠谱的货吗!?”
笑得我直耸肩膀,意有所指,说那可说不准,君不见那浓眉大眼的不也叛变革丨命了?
估计是这话不好接也没法接,山羊胡不说话了,沉默地吃起了馍。
一年没来,饭馆还是那个饭馆,羊汤膻、酒呛人,台上还是那出慷慨就义的戏码,单童穿一身红得赛血的衣服扯着嗓子唱“单童一死心还在,二十年报仇某再来”。好在山羊胡这回没问我观后感,否则我高低得让他给我报个风湿的工伤。
山羊胡好像真的就是来请我吃这么一顿饭,吃完了,也不问我未来的打算,又带着那群六扇门捕快似的年轻人浩浩荡荡地要回山。
我喊了他一声,“回头让张师伯上点儿心,不能他喜欢听斩单童就一天照八顿那么唱吧?”
想了想,又补了两句:“还有,告诉他是时候找个衣钵传人,替他做菜看店算账了。上年纪了该服老,天天山上山下这么折腾,我怕他退休之前,他那个三十年的老寒腿得先罢工了。”
话刚说完,我自己先乐了,说怎么像在交代后事。山羊胡多半是还沉浸在“我是怎么知道小饭馆是侠风古道产业之一”的疑惑中,一句捧哏的话都没说,后厨倒是蹿出来一个人影,抄着铲子要揍我。
张师伯边追边骂:“早说了不让你跟黄伯鸾那个傻子玩儿,他嘴上没个把门的,你也不知道忌讳?”
不过古贤人曰的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慌不择路任人宰割的我,二话没说,顺着山羊胡偷偷指出来的明路一溜烟就跑没了影。
快看见城门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又回了一次头。正午时分,街上熙熙攘攘都是人,肩抵着肩,手贴着手。侠风古道没有统一着装的传统,我抻长脖子张望了一圈,没一个熟面孔,心里不由得有些五味杂陈,说不上来是怅然若失多一点,还是松一口气多一点。
日子要继续过,路也得往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