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沈苫晃了晃神,想起他从前也曾问过外婆类似的问题。
当时他才七八岁,正是狗都嫌的年纪,每日上蹿下跳,好不容易消停下来,就趴在沈玉汝的工作台前,一边玩着小刻刀,一边没大没小地喊他外婆的大名。
——沈玉汝,布达佩斯有什么好?你为什么不去维也纳?那里有金色大厅、舒伯特、李斯特……
——李斯特就是匈牙利人。
沈玉汝捏着他的手腕把刻刀拿回来,又用刻了近百把琴身的手指力道十足地点了点小鬼头空空如也的脑袋,言简意赅地回答外孙的问题:你管我去哪里。
谁也别管谁——沈玉汝的人生态度也贯穿了她教育后代的过程。
女儿不告而别多年,回来丢给她一个孩子,她不说什么。
外孙人小鬼大,在她未婚夫的被窝里放了一窝鸟蛋,她不说什么。
后来沈苫选了和她一样的专业,却出人意料地决定去更北的远方,她也同样不说什么。
说来也神奇,沈苫和他母亲长得并不很像,但却和外婆有着同样多情又薄情的眼睛与嘴唇。可除了这些长大后才慢慢显现出来的外貌特征,真正让这对婆孙不曾怀疑过对方是否是自己亲生家人的原因,大约还是他们那太过相似的性格。
哪怕沈玉汝比沈苫更加毒舌,沈苫比沈玉汝更爱笑更不正经,但他们两个骨子里的固执、傲慢、不安定性的确是骨肉相传,沈苫从来没有怀疑过,若是性别交换,他们两个只怕会比对方如今活得更加肆意无畏。
一山不容二虎,为了避免两虎相伤,沈苫在申请学校时没有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和他长大的环境截然不同的地方。
可奥斯陆实在太冷了,不像是沈苫这样花团锦簇的家伙呆得住的地方,而事实上他确实也没太呆得住,一年中除了必须要在学校上课的日子,沈苫几乎抓住了所有机会南下法罗群岛度假。
为什么当时选的是挪威?为什么现在选的是冰岛?秦峥大约想问这些问题很久了。
但沈苫却笑了起来:“It should be my turn.(应该轮到我了。)”
秦峥微微颔首,绅士地示意沈先生随意提问。
不过沈苫还是先回答了他的问题:“我妈妈就是被意大利人骗走的,我对那些满嘴甜言蜜语的家伙不抱好感。”
意料之外的答案。
秦峥轻轻挑眉,锐利的目光从沈苫俊秀的眉峰一路向下,滑过他深邃的眼窝,沿鼻骨掉到唇珠,带着似有若无的暧昧漫不经心地停留片刻,最后又对上了那双满含笑意的黑色眼眸。
纵然沈苫的五官比大多数东方人都要更加浓丽,但他毋庸置疑是个半丝水分不掺的亚裔。
沈苫依旧在笑:“我听你的,没有说谎。”
他妈妈的确是跟着一个满口谎言的意大利小提琴家走的,可她也的确是和一个黑头发的中国人生下了沈苫。不过这些事情的真相也就到此为止了,沈嘉映至今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到底是谁,沈玉汝也不知道她的女儿至今到底是死是活,他们这也算得上是自由不羁的一家人了。
大学毕业后,沈苫就改了名字周游世界,其间只于巴黎停留稍久。说他掌握八门外语略有夸张,但依凭这人的社交天赋,沈苫每到一个地方都可以在一周内混得和当地人自在沟通。
他天生就是一个漂泊者,天赋卓绝,无法、也不该受到任何束缚。
而秦峥也没想过要束缚他……好吧,极其偶尔的时候,当沈苫在床上张牙舞爪得太过分、秦峥在被床伴咬着喉结调笑得极其恼火的时候,很偶尔时,他也曾动过干脆把身下人绑起来关一辈子的念头。
但那也就是千万分之一的偶尔罢了。
秦峥很早就学会了,拿不到的东西,干脆就不要再多看一眼。
终于轮到沈苫提问了。
男人摘下鸭舌帽向后捋了捋自己的长发,在周围人不由自主投来的目光中,他毫不在意地悠悠问道:“你不该出现在这里,你知道吗?”
可以保留,但不要说谎。
于是秦峥没有回答。
第4章 Ch4 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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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不知算不算作不和的沉默被秦峥的手机来电打断。
通话邀请来自他此刻远在燕城的父亲,桌上屏幕亮起时秦峥先看向的是沈苫,但对方尊重他人隐私的意识强得令人赞叹,几乎在铃声响起的第一刻,沈苫就啜着冰雪碧不动声色地将目光移向了远处的机场人群。
餐厅的背景音乐来自科幻电影《彗星来的那一夜》的片尾曲,秦峥从桌上捡起手机,接通后毫无波澜地放在了自己的耳边。
你不该出现在这里,你知道吗?
秦峥当然知道。
这个时间他应该已经从程家的晚宴走出来,由代驾送回家,在威士忌的助眠下沉沉睡去,又或者因为晚餐的不合口味再一次被胃痛催醒。但事实却是他在昨晚便有所预感,到家之前便找了青禾江城的二把手代替自己在今晚出席。
在此之前,秦父为小儿子在江城的这次正式亮相大费周章,可秦峥却连招呼都不打便人间蒸发,让他所有的努力换作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秦父城府深沉,一向端高姿态,爱好钝刀磨人,便是小儿子又一次跟他对着干也不至于立刻发作,这个时间在国内是凌晨,他大半夜不睡觉都要把这通电话打来,估计是终于从哪里听说秦峥已经踏上了再次出国的旅途,着实是大逆不道、十恶不赦,于是老头子便彻底压制不住怒火,此刻专程打越洋电话过来骂他。
秦峥中学时成绩不好,高考之前就被父母送出国留学,在他前面还有一个兄长,不过秦远比他还孽障,暂且不提也罢。而也正是因为兄长过于孽障,某一天,父亲在终于意识到长子是真的废了之后,突然将关注的目光放到了一直不被重视的小儿子身上。
秦峥在洛杉矶念了几年商科,成绩意外的还算不错,甚至都拿过奖学金,可尽管如此,他也没有从父母那里获得过任何形式的夸赞。就算父亲的来电次数从0有了跃升,接到耳边的也只是一次又一次更加严厉的训斥。对此,秦峥懒得听,但也习惯支着下巴让那些训话左耳进右耳出了。
他还在看沈苫。
飞机上的餐点不合口味,这人大约是有些饿了,比起在包装纸外又用餐巾纸将汉堡严严实实包裹起来半丝油水都不外漏的秦峥,平民出身的沈苫要显得更加的恣意随便,一只手臂断了似的搭在椅背之后,不爱吃面包皮,便用手指直接捏出新奥尔良鸡肉块仰头塞进嘴里。
真见鬼,这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会显得粗俗的动作到了沈苫这里竟然显得自然又可爱,特别是他用拇指刮掉唇边的酱汁顺手含进口中、滚着喉结垂眸舐净时,秦峥发誓,他听见坐在他们身后那一桌的欧洲男士倒吸了一口凉气。
电话那边的长辈到底还是没有留给秦峥任何辩驳的机会,通话最终结束在勒令他即刻回国的命令中。
挂了电话,秦峥稍微拿开手机,仰头闭目,试图休整劳损的脖颈与耳部肌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