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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2 / 2)

沈苫醒来时,天边呈现的仍然是他睡前看到的那种灰暗色调。

这种灰暗离人们通常认知中所了解的“天黑”相去甚远,毕竟即使太阳一直藏在云层之后,那落到人们眼膜之上的“微弱”光芒实际上也拥有将整片大地映得始终不曾真正陷入暗夜的宏大能量。

极昼让所有人都失去时差感,无论什么时候,这里的天永远都是亮的,而无论什么时候,总也有人正在荒原流浪。

手机上的时间显示现在是夜里十一点多,距离他在力竭之前徒步归来才刚刚过去三个多小时,沈苫并没有睡太久。

把后排座位放下后可以在越野车里让出一个很大的空间,足够并肩躺下两个中等身量的成年男性,沈苫个子高,但好在行李不多也没有同行者,窝在睡袋里一觉醒来,除了因为比不上床榻舒适多少有些四肢酸软之外,别的倒没有更多的不适。

等待意识回笼并反应过来他此刻正独自一人身在何处又花去三五分钟,沈苫在这段时间里始终懒洋洋地将自己团在车厢中。

一直没有说,他其实有个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是本领的本领——每当没有真正睡醒时,沈苫总能进入一种类似于“灵魂出窍”的境地。在这种状态下,沈苫可以正常地行动、与他人说话,但在精神的另一层,他却像是个冷漠的看客在观察这具长着他模样的躯壳自主运行。

当然,这种状态也是近几年才有的,具体说来,大概就在沈苫日渐觉得“一切都好没意思”时开始出现。来到冰岛后,他的心理开始逐渐出现微妙的改变,但进程实在太慢,至今也没有减缓太多,特别是最近,或许是因为某些想法过于纷杂的缘故,这状态反倒还有些愈演愈烈的态势。

好在这会儿正常许多。

迷顿地睁了好几次眼睛,沈苫终于在某一刻痛下决心坐起来,深呼吸,裹着毯子探身掀开越野车后盖,靴尖落地——继续没骨头地靠在车身上眺望远处的无人区风光。

如果天气再好一些,那这片空地上除了他这种自驾住车里的,还会有很多人选择扎帐篷,平时橙红黄蓝,好不热闹,只是今天风大,便显得冷清许多……这么说可能也不准确,毕竟这里还不似那些被开辟得人满为患的著名景点,便是赶上游人多的时候,数顶帐篷挤在一起在这天地之间也尽显渺小单薄。

秦峥之前和沈苫提起过,比起大瀑布和教堂,他其实更喜欢这种自然占比更大的景色,未来有机会的话,也更想参与到旅行社新规划的越野路线当中,沈苫这次也算是来为他提前趟路了。

想到这里,沈苫回过神,转身从包里把相机也取了出来。

露营地附近有天然温泉,因为地热,周围的土地都生着蓬勃的苔藓,生机盎然,与他在路上见到的那几处隔绝生命力的荒原雪石地完全不似身处同一大陆。

冰岛的露天温泉是旅游产品中的一大热门卖点,最有名的蓝湖温泉秦峥前段时间还作为领队带团出差过,只是沈苫懒得出门才没有跟去。今次遇到的这处温泉比蓝湖人少,环境也更天然,但沈苫来前并没有做好泡温泉的准备,于是徒步归来时便也只能拖着疲乏的身躯羡慕地向那水里白花花的几具肉体瞥上几眼便原路折回——这里比他的来途多了零星人烟,但也没有多出太多。

沈苫将相机取景框对准前方,除了活火山、苔原与流动着的云层,他瞧不见任何喧嚷生气。

好荒芜。

不过其实现下的荒芜对沈苫来说也并不是那么遥不可及的稀罕之物。

耳边风声猎猎,沈苫将流淌着独立音乐的隔音耳机戳进耳朵,额头抵着冰凉的玻璃,久违地再度寻回了学生时代坐船从挪威到法罗群岛的路上一次次体悟过的那种超越时间限定的空旷感。

当然,也不只是在海上才会有这种感觉。

离开北欧之后,每当回首望向从前在挪威上学的那段时光,沈苫总感觉自己当时好像被抛到了一个低光速的黑域地带,任外面的世界斗转星移,他始终在自己小世界的轨道上以外人看来的“静默”状态独自冬眠下落。

奥斯陆太安静,他仿佛能在那里靠着壁炉一夜老去,又好像可以躺在雪地里长生不死。在北欧以北,“永恒”好像并不是一个太过抽象的概念。

后来沈苫离开了那片冰冷的大陆,一下子掉进法兰西共和国的首都,与之前生活的地方相比,巴黎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热闹,人群、鲜花、埃菲尔铁塔、街上五花八门的广告招贴画……他感觉自己好像一下子从寒冷的待机状态被激活重启了,但说实话,这种新奇也只持续了十五分钟就消退了。

环境当然可以造人,但即使后来甚至去到了热带大草原、在时代广场上跟着万千人一起跨年倒计时,沈苫好像也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那片遥远的冰天雪地。

布达佩斯是他的家吗?

从世俗意义上讲当然是的。沈苫在那里出生、长大,作为沈嘉映,他在布达佩斯接受了成年前所应接受的所有教育,而尽管他的家人在漫长岁月里几乎只有沈玉汝一人,但外婆教给他的也远远胜过绝大多数寻常家庭所能给予孩子的全部。

当然,如果还是从世俗的角度出发,沈玉汝绝对不会是那种人人称道的好母亲、好外婆——你甚至可以说她做得有些失败。

比起称职的大人与监护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倒更像是和沈嘉映住在同一屋檐下的邻居阿姊。

因为先前有过养女儿的经验,沈玉汝照顾小外孙时并不像从前那样手忙脚乱,连换尿布、兑奶粉都要从头学起。可做得熟练与做得好却不是同一件事,兴许是与女儿的别离让沈玉汝终于意识到这两者的差别,即使已经到了为人外婆的年纪,沈玉汝仍然不能自信她教养得出孩子“成功”的一生——这份责任太过沉重啦,上一次她便做得不尽如意,于是这一次便也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画出一个拥有边界的框,而后便是任由小孩在这框内自由成长。

当然了,这个框大多数时间都显得过于大、也过于漫无边际了。

小时候沈嘉映在落叶堆里打滚,沈玉汝就背过手站在旁边研究叶脉的纹路。沈嘉映不写作业、完不成钢琴练习被老师致电告状,沈玉汝在家里等回外孙,两人对视后,她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你想不想去山上玩?

沈嘉映说想,他们就真的丢下书包立刻去了。

很大程度上,沈苫这种说风就是雨的松弛性格也许就来自于从沈玉汝那获得的耳濡目染。

令人艳羡的教育风格,但弊端也很明显——和沈甯一样,沈嘉映很早熟,也很早就意识到了每个人在这世上都是一个孤独的个体,那种“人从家庭中来最终也要归于家庭”的传统观念在他们家中几乎没有存在过的影子。从很小的时候开始,独自坐在多瑙河边发呆的沈嘉映就会思索一些远超出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想法,而即使他与沈玉汝亲近如斯,也很少想过要把这些想法与外婆分享。

这种感觉很难形容。

毋庸置疑,沈嘉映在这世上最爱自己的外婆,且沈玉汝对他的爱同样不减分毫,但与此同时,多年来他们相视的每一眼似乎也都看穿了对方心底与自己相同的认知,即是终有一日他们将会彻底分离。

这感觉甚至可能出现得更早——在年轻的沈玉汝于黎明破晓时分从护士怀中接过刚出生的瘦小女儿、初为人母的沈甯在日落黄昏时以相同的姿势接过小儿子、又在午夜降临前将他送到母亲的怀中时……在这三代人一次又一次的第一眼对视中,除了与血缘相伴的爱意,他们都默契地看到了与之伴生的不可抗拒的别离命运。

但这怪不了沈玉汝,毕竟沈家的小小姐也是这么从小长到大的,在她漫长的人生中,并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其他的成人路径与家庭关系应当是何种模样。

在作为沈甯的母亲和沈嘉映的外婆之前,她首先是沈玉汝。人难两全,她既做好了沈玉汝自己,在做妈妈和外婆时,时常便会有些在外人看来的“力不从心”。

直到Edwin出现,那个来自意大利的男人才一下子填补了沈嘉映成长过程中始终丢失的男性长辈形象空缺。他和善、睿智、幽默,完全符合沈嘉映臆想中的完美大人形象,那个时候,沈嘉映好像的确也是和Edwin要更亲一些,但沈玉汝从来没有对此表达过任何不满,只是淡淡一笑后便退到房间角落,温柔地看着外孙和未婚夫一小一大两个人肩并肩站在窗台旁的阳光下,争论羽毛球的羽毛到底来自哪种鸟禽。

那段时间里,她好像渐渐从沈嘉映的成长舞台上隐去了身影,又或者她其实从来也没有称职地走上过“监护人”的位置,Edwin离开之后,沈嘉映甚至笨拙地认为这个家接下来要靠他来扛了,但直到沈玉汝在校长办公室里坚定地站到他的身前,他才恍惚发现,不知何时,沈玉汝竟然悄悄地学会了怎么做好一个“大人”。

教养他、规训他,无数次地指引他,并在最后的最后仍然像最最开始时那样尊重他。

听说在离家之前,沈甯曾经平和地问过母亲为什么要生下自己,有没有想过这到底意味着什么。沈玉汝当时的具体回答沈苫并不知晓,但他知道外婆在那天第一次认真地就此问题向女儿道了歉——如果为人父母者自己都不能证明人生是有意义的,那或许不应该单纯出于自己的意志便将一个孩子、一条生命带到世界上。

沈苫想,外婆现在应当是自证了的,她不再对不起沈甯了。那沈甯呢?他的妈妈,是否已经证明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是有意义的呢?

而且说实话,这东西到底要怎么证明?

他们沈家人活得可真是有够拧巴。

拥有拧巴基因的沈嘉映后来变成了沈苫,认真地笃信贯彻着他们沈家人的“精致利己”生存法则游走在大千花花世界,最终把自己的心走成了一片只有风雪造访的荒原。

来看极光也许只是个借口。

沈苫闭上眼睛,想他最终还是未能脱俗,只是想将自己最后埋在一片与他内心故乡相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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