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害怕承认在某一刻他将真的不再只属于他自己,害怕承认从今以后,他的人生意义是因为另一个人而完整。沈苫更加害怕承认,他将作为一个在这世间最最脆弱的人,把未来的人生托付在对另一个人虚无的牵挂之中。
多么幼稚而愚蠢。在自然界的所有历史画像之中,把自己的命脉主动交到另一条生命的手中予取予夺,是最不符合达尔文定律的悖科学逆进化论行为。
他原本以为,自己到死都不会做出这种承诺。
可就在这个时候,在矛盾拉扯的最后时刻,秦峥却忽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跟他说:“生日快乐。”
一瞬间,所有的纠结与痛苦都崩塌了。
沈苫和秦峥,他们两个那么相似,也那么不相似。
一个生在古旧缠绵的多瑙河边,一个长在败絮丛生的锦绣堆里。
一个在飘渺淡泊的关怀中长大,养成了爱笑却薄情的性子。
一个从来不曾体会过真正的爱,连最无瑕的少年时代都只晓得用尖牙回报一切。
他们就像是风与土壤在人间的两个化身,当自由无忌的瞬间撞上坚定沉稳的永恒,那些抽象的、具体的情思被裹作龙卷风无声呼啸,他们在唯一宁静的风眼处向彼此靠拢,无数次转瞬即逝的触碰,最终换来不断消散但也永不消亡的灵魂纠缠。
黑塞说,倘若有两个人,分别代表了两种原则,代表了两个始终相反的世界,那么这两个人一旦相遇,他们的命运就注定了:他们必定会互相吸引、互相迷恋,必定会互相征服、互相了解、互相促进,亦或是互相毁灭。
“沈嘉映。”像方才与从前的无数次那样,秦峥呼唤他。
“我外婆在极其愤怒的时候才会这么称呼我。”沈苫平淡说道。
“我在极其爱你的时候才会这么称呼你。”秦峥安静答道。
我想,这个世界上真的只有这一个人清楚地知道,如何才能让沈苫心软、投降、溃不成军。
指尖上移,沈苫终于还是在这似从异世谷底涌出的风中用力地拥抱住了秦峥。
“我仍然说不清‘爱’对我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沈苫轻轻呼出一口白气。
这曼妙、神奇、虚幻的字眼,他曾以为永远也不会与自己有关。
但……
沈苫抬起手臂揽住了秦峥的肩颈,以最古老的求爱方式,主动将自己的脉搏贴上秦峥的动脉。
“但我想,在你刚才走向我的那一刻,我是真的爱上了你。”他说。
在新的一岁,你是我崭新的生机。
第56章 Ch54 殖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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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苫的身上一共有五颗痣。
第一颗泪痣,长在左眼眼尾之下。
第二颗肩痣,长在颈尾右侧靠近蝴蝶骨的位置。
第三颗肋骨痣,长在传说中夏娃诞生的地方。
第四颗臀痣,长在大腿根侧靠内的狭角。
第五颗足痣,长在右脚拇指内侧。
皮肤是人体身上最大的器官,痣是人类最常见的良性皮肤肿瘤,数目可单一、数个甚至数十个,在不同的年纪也会有所变化,而二十七岁的沈苫身上的痣,是在无人区的山小屋里,被秦峥用拇指指腹抚摸着,一颗一颗数清的。
那日吹灭沈苫的生日蜡烛后,他们没有直接走上回程,而是仿佛突然抛开了一切一样,一路继续前行。
即使如今已经进入七月仲夏,冰岛的天气仍然如它的地貌一般残酷多变,这一路上,秦峥与沈苫不止一次地被狂风暴雨、复杂的路况与上升的河道水位阻挡,但他们也因此在日落雨停后见到了旷野之上迷人的午夜阳光,在渡河过后的幸存者相视中,感受到了秦峥口中“一同求生”的力量。
他们也曾因车胎深陷积雪不得不拨打求援电话,但在被拖出荒芜之地后,两人紧接着便又看到了生机连绵的绿色森林和一望无际的鲁冰花海。广袤大地之上的十二道彩虹清晰可见,沈苫坐在车顶指着远方的局部暴风雨惊叹不已,而秦峥在车下一声呼唤,他便回神笑着跳进少爷的怀里,为对方计划中的下一座雪山目的地连连点头,借献吻呈上最高诚意的忠心。
在雾气蒙蒙的山谷之间,追寻着那神秘的水声,他们在悬崖之畔看到了壮观程度丝毫不输于塞利亚兰的大瀑布从自己脚下倾泻而出、滔滔奔向远方。“跳下去”的召唤就在耳边震耳欲聋,但沈苫却在那始终不曾停歇的诱惑中勾起唇角,转过身,在这真真正正只剩下他们两人的世界里与秦峥用力拥抱。
在那片鲁冰花海,他们还偶遇了一场婚礼。
来往的宾客都坐在露天的长椅上,看大家兴致勃勃的模样,估计大多都是和沈苫和秦峥一样过路来为陌生爱侣送上真诚祝福的旅人。
下午两点,冰岛的天气难得不错,阳光明媚,夏风拂面清爽,新郎与新娘早已在花丛中就位,牧师却姗姗来迟,但很快,伴着一阵动静颇大的发动机声,在大家的面面相觑之下,一位身着皮衣的大胡子先生摘下墨镜从刚刚停稳的机车上走了过来。而更加令人没有想到的是,他接下来便披上了属于牧师的白袍,站在两位新人之间开始唱念颂词。
这可太他妈酷了。
“我想起几句诗。”沈苫闭上眼睛在鲁冰花丛中说道。
“什么?”秦峥问他。
“We have no idea where we are going. You have no idea where I come from… ”
他的声音渐轻,秦峥却无比默契地接了下去:“But I will carry you. You will carry me.”
沈苫笑着睁开眼睛,看见了婚礼主角遥遥向众人举起的酒杯。在沈苫愈深的笑意中,那位他见过最酷的牧师先生也向他们走了过来。
“需要我再临时接一单,为你们也证一场婚礼吗?”对方问道。
哇哦。沈苫意外地转过头与同样惊讶的秦峥对视两秒,沉吟过后,他们牵起彼此的五指,笑着摇了摇头。
不用了,他们早已天地为证。
牧师先生遗憾地扯下自己的白袍,忽然又大笑出声,捋了捋自己那头白金色调的飘逸发丝,促狭地冲两人眨了眨眼睛——有那么一半秒,沈苫甚至觉得一年前那位在去秦峥毕业典礼的路上向他投以隐喻的司机又出现了。
但也许他们都是丘比特在人间的化身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