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怔住了。
画上的人一身白衣飘然如雪,神情似笑非笑,一双眼睛灿然生光,衬得几近完美的脸庞如同美玉一般。
严荫一生中从未见过更美的人,画像尚且如此,更不用说真人。然而令他吃惊的真正原因是,这张脸不但不陌生,还见到过许多次。
“四师兄,这不是当今的云王洛临翩么。他……也是你的兄长……?”
灯光仍然稳稳的,少年抬起头,发现洛凭渊也正看着画像,只略微现出几分无奈:“不错,四哥长得太好,又喜欢出风头,弄得到处都是画像,想不到连你也见过。”
仅仅是好出风头而已吗?
云王洛临翩名满天下,年仅十八即率军北上戍边三年,击败北辽军队无数,将北辽一直赶到韶安关外,令中原得享太平。
严荫偶尔下山采买用品,总能看到镇上唯一一家酒庐里恭敬地供着云王的画像,尽管技法远远不如眼前这张传神。烧饼王伯的小女儿锦素也有一张,象珍宝一样收藏在家里,偶尔拿出来看时还会脸红。
当今太子的名讳,确实叫做洛文箫,还有安王洛君平。
现在,四师兄居然在离别在即的重要时刻,这样轻描淡写地告知,这些天潢贵胄都是他的兄长。难怪他总是说住所在京城里,却从来不说清楚到底在哪里,原来是身份高高在上的皇子。
洛凭渊见小师弟气冲冲地瞪着自己,满脸不甘心,眼圈还有些发红,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小荫,我也不是自己愿意当皇子的,不管怎样,我总是你的四师兄。”
严荫满肚子都是复杂的情绪,只觉得原本熟悉之极的人一下子变得陌生而遥远,一时也不知该怎样反应,只好偏过头去看最后一幅画像。
这是唯一一幅坐像,笔法也与前三幅完全不同,线条简单而流畅,竟似是出自洛凭渊的亲笔。
画中人穿了宽大的玄色衣衫,阖着眼睛斜靠在躺椅上,长发顺着肩膀滑落在一旁,微微侧着的脸上有种淡淡的倦意,脚边落着一册书。
严荫心里虽然不快,仍暗暗喝了声彩。帝王家果然多风流人物,虽然并非洛临翩那种夺人心魄的容貌,但胜在淡雅飘逸,宛若月华,令人望之心许。
洛凭渊静静站着,好一会儿,他伸手缓缓抚过画面上线条清丽的侧脸:“这一位是我的长兄,静王洛湮华。”
“他比我年长七岁。父皇曾经对他寄予厚望,只可惜体弱多病,已经很少过问朝事了。一别多年,不知他现在怎样了。”
既然被识破了身份,他说话也就不再有所避讳。多年过去,终于学成出师,可以回转京城,多说几句又有何妨。
禹周朝的大皇子,洛湮华,严荫不记得自己听说过这个名字,然而看四师兄的样子,这个人似乎很重要。这种复杂的神情还是第一次出现,似是极牵挂,又似极冷漠,对象还是一幅画。
少年心里油然生出某种比刚才还要不舒服的情绪:“师兄,你是不是回到京城,有了荣华富贵,就再也不回翠屏山,不理我们了?你还什么都不说,要不是我今天闯进来,肯定还会傻等着你日后来看我,真是太过分了太过分了……”说着说着鼻子也开始发酸。
洛凭渊哭笑不得地对着突然陷入完全别扭情绪中的小师弟,简直不明白这种纠结状态是怎么发生的,只好第一百零一次揉揉对方的小脑袋:“等到小荫出师了,我当然会回来,到时带你到京城长住,如何?”
严荫郁闷地抹了抹眼睛,看见四师兄的眼里带着一丝宠溺的笑意,正温和地看着他。心里莫名地一动,他委屈地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多年后,在朝为官的严荫回想起来,未尝不曾顿足长叹。不过是那天夜里的一个注视而已,憧憬多年的江湖大侠生涯就这样离他远去了,这难道不是一种拐骗么。
禹周朝天宜二十一年三月,皇五子洛凭渊于寒山门下艺满出师,回京谒帝。
帝大悦,封为宁王。
第一章 锦瑟华年
禹周朝的皇长子洛湮华被封为静王,是在天宜十四年。那年洛湮华十九岁,已称病两年不曾出现在朝堂上,除了年节时不得不去皇城重华宫参加典礼,拜见天宜帝,他几乎不会出现在任何人面前。帝都洛城的住户起先还记得他当初随皇帝出行时玄衣白马的风华,又想到他是皇后所出的嫡长子,地位应当不可动摇。然而皇后去世后,皇帝对他日益表现得冷淡疏远,甚而不闻不问。有段时间,从宫廷到朝野,传言纷纷扰扰,捕捉各种细节与蛛丝马迹。有人说琅環皇后并非是因病去世,而是犯了重罪被赐死的;有的说皇长子当年必定曾严重地忤逆犯上,所以圣上才会下诏,将他原本的名字洛深华改为洛湮华,并且幽闭于静王府中;还有人说,静王深居简出,名为养病,实是软禁,圣上没有颁下明旨,不过是为宗室保留一点面子,否则,有几次静王生病,为什么迟迟请不到御医呢。被皇帝所厌是一定的,但既不见其他的责罚,又没有分封出去,而是留在京畿,不死不活地冷落着,就很耐人寻味了。然而这些也只是没有证实的猜测,宫闱九重,帝心似海,能窥到其中真情的人,不是死了,就是因为各种原因永远不会开口。
仿佛为了证实传言般,两年后,天宜帝于太庙祭天,含章殿祭祖,册立次子洛文萧为太子,入主东宫,并大赦天下。静王没有在所有这些仪式上出现,也没有任何反应,就像他并不存在一般。
又是几年过去,静王府清冷寂静如故,没有丝毫改变,只是那两扇紧闭的朱漆大门看上去是越来越敝旧了。而太子参政后,表现得精明严谨,在朝中赢得不少赞誉,所有人似乎都有意无意地忘记了,禹周朝还有一位皇长子,只有在天气和暖的午后或黄昏,从静王府外经过的行人有时听到墙内飘出的琴音,才会注意到,里面住了人,继而想起,这里的主人是一位封了王的皇子。
洛凭渊回到帝都已经十多天了,他随着三皇子洛君平一同前往静王府,正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
他离开洛城多年,宫中的母妃早已去世,因为业已成年,不适合住在宫里,因此乍一回来,竟有些无处落脚。天宜帝将他封为宁王后,没有直接赐下宅邸,而是着令工部和礼部新造一座宁王府,就算再快,从选址绘图到破土动工,再到建成安置,也须等上大约一年。四皇子洛临翩目前在北境戍边征战,不在洛城,太子和洛君平当然都立即要他住到自己府中,十分热情,但洛凭渊婉言辞谢,说怕进进出出影响了两位身有政务的皇兄的正事。太子和安王也怕表现得过于热络,反令皇帝疑心他们有延揽结党的意图,于是兄友弟恭了一阵子之后,年轻的宁王反而被鼎剑侯家的独子,少将军林辰抢到手,领到了鼎剑侯府暂住。
林辰与洛凭渊年龄相若,二人乃是五六岁起就一起厮混打闹的玩伴,直到洛凭渊去了翠屏山。林辰性格颇为潇洒开朗,见洛凭渊回来,登时大喜,续了一会儿之前的交情,就宣称谁也别和他抢,一边把洛凭渊往自家府里拉,一边说道:“本将军这些年虽没你长进,可也混成了洛城一霸,你就安心住着,我带你好好游玩一番。”
鼎剑侯林淮安是个持重稳妥之人,见儿子如此莽撞,捏了一把汗。好在天宜帝和几位皇子都没有见怪的意思,就连忙收拾了一处雅静的院落,安置宁王住下,又生怕怠慢,让儿子日日作陪。
洛凭渊在一众皇子中,年龄算是很轻的,如果不是后宫的容妃五年前又生了一个皇六子,他就是幺子了。天宜帝想到五皇子学艺多年不易,有意让他放松一下,就暂时没有安排什么事务給他。洛凭渊于是除了三不五时地入宫请安问候,就是让林辰陪着四处拜会游玩。半个多月下来,他早已去过了太子的东宫和安王府,见过宗室中几位皇叔和姑母,游览了洛城名胜,连林辰带来陪玩陪聊的一干公子纨绔,都有些熟悉了,就是没提过要去探望静王。
还是太子洛文萧想到这件事,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说道:“凭渊,若是有时间,不妨也去静王府看看。大皇兄不问外务,连你回来的事都未必知道,是不会下帖子请你去的。依礼还应是你去拜会他。”
洛凭渊听他这么说,淡淡笑了笑,停了一会儿才道:“多谢二皇兄提点,也是我不好,差点忘了,原是该去的。只是听说大皇兄身体不好,不知要去静王府可有什么规矩,二皇兄去找他时是怎么做的?”
洛文萧顿时怔了一下,他已好几年未曾踏足静王府,只有过年时偶尔在重华宫见到静王,点头打个招呼。他看了这个五弟一眼,见他神情自然,显然没有嘲讽之意,还未答言,洛君平已笑道:“二皇兄事务繁忙,可没时间前去,倒是我这个闲人去过几次。他那里能有什么规矩,一向说来便来,说去就去。这般正好,我也有一阵没登门问候了,你和我一起上门,就是了。”
洛凭渊见他二人都是一个意思,就应了,和洛君平约好了第二天同去。
静王府位于京城西北,洛城的繁华更多集中在东边,许多王侯公卿都住在宫城东侧的朱雀大街,其中离重华宫最近的自然是太子的东宫。洛君平的安王府则是在南边。相形之下,城西北较为僻静,在附近居住的官员虽然也不少,但大都品级不高。翰林院倒是设在这一带,于是总算占了几分清贵。
静王府的位置比翰林院还要偏。宁王按约定,到安王府吃了午饭,就和洛君平并辔出行。一路行来,洛凭渊只觉周围的人声由喧嚷渐渐沉落下去,不过到处桃红柳绿,并不至于冷清。他在翠屏山一向静惯了,此时反觉舒服。
他见安王只闲闲地说些帝都中不相干的轶事,并不提到静王,就问道:“大皇兄如今身体好些吗?”
洛君平正在等他主动问起,当下冷嗤了一声:“他还能怎么样,你走的时候就说病着,过了这么十年八年也还是称病。若说严重,逢年过节见到,又能说能动,我看他是心病。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端着脸色给谁看呢,现在谁还理他。父皇实是宽大容忍,若是换了我,可没这么好耐性。”
洛凭渊知道安王自少时起就说话尖刻,但这次回来见他有所收敛,没想到说起静王,凉薄得如此明目张胆,又想起这些天听林辰说起的只言片语,问道:“大皇兄可是顶撞了父皇?”
“君父为天,他敢对父皇有怨气,就是不忠不孝。”洛君平冷笑道,“依我看,还不是为了当年的事。你那时年龄虽小,也该记得发生了什么,先后又做了什么,往大了说,负了我天朝禹周,对不起父皇,往小了说,还有如嫔的一条命!”
洛凭渊闻言,但觉心里像被狠狠扎了一下,正刺在最深也最薄弱的一点上。洛君平见他抬起眼睛,目光中有种极锋锐的冰寒之意,不由一凛,明白自己终于说中了他的心事。这个五皇弟小时候聪敏活泼,爱笑爱闹,然而先是十岁时遭逢大变,又一去八年,此番回来,只觉得他变得处事从容,心性极稳,无论别人说什么,都是含笑听着,却总有些若即若离,在自己和太子面前,也从未提及往事,就似全忘了一般,相处了这些天,竟看不出在想什么。太子已暗示过,要趁今日好好试一试他的反应。
宁王眼中的寒意瞬息即逝,淡淡说道:“原来如此。”洛君平很是满意,果然越是不提,越是在意,洛凭渊的心结看来够深,除了试探,能刺一刺他,也十分快意。
洛君平今年二十三岁,一年前才得封安王,还是太子在君前为他说话的缘故。云王年纪小两岁,却封王在先,显得他相形见绌,只能自我安慰,云王不过是机会好,得了战功。然而洛凭渊甫一回京就封王,着实令他心火上蹿,气得私下里大发牢骚:“连住在荒山野岭里的山野村夫回来露个脸都能封王,金殿之上与我比肩,我就歇着好了,忙活个什么劲,统统是白费!”词语颇为不敬,太子斥了他两句,又劝道:“他年纪尚轻,寸功未立,朝中无人,纵然有个王位也是虚闲,如何与你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