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你。”洛凭渊有些意外,又觉得似乎并没什么可意外的,“你继续好好养病吧,我不会再来了。”
“凭渊,我听说父皇封了你做宁王。”洛湮华轻声说道,“你来看我,我很高兴。”
“太子要我来,我才走这一趟。不过,的确该来。”洛凭渊淡淡说道,“皇兄,看到你过得不好,我就安心了。”
洛君平听说毁掉了做寿礼的绿牡丹,多少有些底气不足,就有收手之意。这时又听到宁王说的话,心中一股恶气也算出尽,十分舒畅,笑道:“我差点忘了,大皇兄身体不好,多半也累了,咱们这就告辞。”
洛湮华的身体不易觉察地摇晃了一下,他肤色本就极白,这时更苍白得近乎透明。他微微低下头,不想让人看到自己此刻的表情,但胸口一阵说不出的难受,还是以袖掩口,低低地咳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勉强止住,感到有人在身后搀扶,自嘲地笑了笑:“阿肃,我没事,客人这就走了,进屋里去吧。”
洛凭渊看到静王身边多了名黑衣护卫,出现得突如其来,也不知方才藏身何处。他识得这个多年前就随在洛湮华身边的暗卫,脱口说道:“秦肃,你一直在静王府?”
秦肃扶着静王,线条冷峻的脸上看不出表情:“这些年都不在,刚回来。恭喜宁王。”
洛凭渊自小常见秦肃,知他生性沉默寡言,说话言简意赅,一口气说这么多字已属难得。而所谓恭喜,意思该是自己受到了皇帝的青睐,又被太子赏识。他笑了笑:“阿肃,多年不见,你也学会讽刺人了。”
秦肃不答,径直扶着静王,连同杨越一起,转身走了。
洛凭渊也不和他计较,见安王已召回了几名侍卫,就翻身上马,一行人出府离去。
喧闹的静王府重新静了下来,下人们都在宅中收拾满地的器皿碎片。夕阳渐渐西沉,一时间,只有淡金的余晖与淙淙的水声,陪伴着园中遭过劫难的牡丹花海和亭中那具暂时被遗忘的古琴。
第二章 韶光暗换
入夜的时候,洛湮华觉得整个人状态已经平复下来,于是当秦肃要他吃饭时,就让人送来一碗粥。但他的心绪很久没有起伏得这么厉害了,勉强喝了几口,还是咽不下去,只好放下筷子,准备等感觉饿了时再说。
他的侍从谷雨又端来一碗药。
“我不用吃药。”静王闻到药味就抗拒,“是谁让煎的?”
“杨总管吩咐的。”谷雨小声答道,他只有十三岁,入府才三个月,在静王面前仍有些怯怯的,“是按照您常用的方子。”
洛湮华有些无奈,但还是把冒着白气的药碗接过来喝了。
他坐在书房里,环顾四周,能打碎的摆设今天都被打碎了,还没补上新的,登时显得四壁空明。他想了想,对谷雨说道:“去请杨总管过来,我有话说。”
杨越走进房中时,看到静王正在沏一壶茶。他的动作并不慢,手势如同行云流水一般,但不知为何,看在眼中,就是会让人心里升出沉静的感觉。这些年来,他每次见到洛湮华,心里总会没来由地静一阵。
他躬身行礼,说道:“殿下刚吃过药,不能喝茶。”
“我不喝,”静王微微一笑,“这是为你沏的,坐吧。”
杨越心里略微有些不安,不知道静王要说什么话,告了声罪,就在一张椅子上斜坐下来。
洛湮华将澄澈的茶水注入杯盏,递给他。
杨越双手接过,杯中茶香缭绕,入口余味不尽。
静王等他喝了几口,才说道:“杨总管,如我记得不错,你到府里,已经七年了。”
杨越倏然一惊,不敢多说,答道:“是从七年前,当时殿下才刚建府。”
“七年来,多蒙你照顾了。”洛湮华的神色间有种淡淡的怅然,“若非你上下操持,这府中的光景,还要破败得多。我知道你不容易,你为我做过什么,又为父皇做过什么,我都看在眼里。”
杨越不禁一震。他是天宜帝派来的,彼此都心知肚明,又心照不宣,静王从未宣诸于口,今天竟似要算总账。他坐不住了,放下茶盏,拜倒在地,低声道:“殿下明鉴。”说不出其他,额上已微微渗出汗水。
洛湮华见他如此,也没有急着让他起身,叹道:“你有你的为难之处,这几年,你待我很好。今天找你来,是想让你这两日找个时间,到重华宫去见父皇,为我传道口讯。”他顿了顿,“就说,之前他提的那件事情,我答应了。待到五月初三,我会入宫给他拜寿。”
杨越低声答应,心中难免疑惑。天宜帝对静王极其冷淡,静王也很少入宫,每次去了,不过是行个礼,说不上两三句话。杨越不记得皇帝曾召见大皇子,或是派人来传过什么口谕,但能感觉到,静王所答应的事,必然很重要。
他虽然是府中的总管,但要替静王向天宜帝传话,却不在职责范围内。他本该敷衍推脱过去,此刻却没有犹豫就应了。
静王的声音很是沉静:“替我带话之后,你不用回来了。”
杨越蓦地抬头:“殿下!”
洛湮华从桌上拿起一封信交到他手中:“你对父皇说,是我的意思,再将信给他看,他不会怪罪于你。”
杨越看着面前那封信,却不去接,“殿下可是责怪,所以才要将属下遣出去?”
“我不怪你。”静王淡淡道:“本来这么过着,也没什么不好。但我有些事要做,不能留你在身边了。你回去吧,父皇知道你忠心,自然会派其他差事给你。”
杨越怔怔地接了信,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洛湮华看他的样子,反而笑了:“起来吧,再喝杯茶。你学识才干都不缺,大好年华,总留在我这无人问津的静王府做什么,离开此处,自然会有你的前程。”说着,将茶盏中微凉的茶水泼去,重又为他续上一杯。
杨越脸上有些发烫,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就是这般想的。初到静王府时,园林荒凉,房屋破旧,整天守着一个失宠病弱的皇子,出去看的都是他人的冷眼。那会儿他的确有些不把静王当回事,想着困守此处,不知何时才能脱身,言语行事都颇为轻慢。后来随着时日推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有些习惯了,对静王的事也渐渐上心。直到此刻静王亲口让他回去,才惊觉已经很久没有想到要另谋出路。
他心中纷乱,默默喝茶。静王不再说话,等他喝完,又取过一个木盒,说道:“主仆一场,你清楚我的底细,没什么好东西。你把它收下,权当纪念了。”
杨越身为总管,自然了解府中有多拮据,他知道木盒里是一方古砚,静王很是心爱,有时会拿出来赏玩。
他接了木盒,想到七年来相处的情形,静王今晚沏茶赠砚,实是对自己的看重期许,心中不禁涌起一股热流。
他将盒子放在茶几上,起身复又拜倒,说道:“殿下,若杨越不愿他往,还只想留在府中,殿下可肯收容?”
洛湮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有些出乎意料,笑着说道:“跟着我没有好事,我自身尚且不知会如何,只怕将来连累了你。心意领了,你去吧,该做什么做什么,只要不失本心,不管去哪里,我都觉得很好。”
“这里就很好。”杨越跪着没有动,低声说道,心里已下定了决心。
洛湮华见到他脸上神色坚决,不似作伪,就敛去了唇边的笑意。他沉吟片刻,缓缓说道:“如果你想好了,就把信留下,传过话依然回府里。可你得清楚,如果这次选择回来,今后就只能做我的人。我不会让你做不忠不义之事,但此后,我说的话须排在父皇前面。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杨越心中一凛,他还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静王的确是一位皇子,曾经所有人眼中的储君。
洛湮华又道:“你不用冲动决定,今夜下去好好再想想,要不要将刚才的信交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