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成年皇子而言,晋升品级十分难得,非建立重要功勋而不可得,就像云王征战多年,将北辽打得落花流水,方才获封晋爵。洛凭渊入朝不过年余即得此荣耀,尽管是明升暗降,但有权推荐靖羽卫统领人选,情面上也还过得去。由此可见,皇帝对宁王仍是宠络重用的。
另一道旨意则是经钦天监选定,十月初三为吉日,赐五皇子入住城北宁王府,并有白银五千两、各式精致器物以及御笔亲书匾额送往新府邸。
一时间恩赏连连,洛凭渊不得不一再摆香案接旨。给静王的圣旨也有一道,措辞温和宽抚,赐下许多贵重补品,若是不了解前因后果,还真显出几分父子情深。
治疗中的静王自然不便接旨,仍是洛凭渊代为出面,表示大皇兄近日身体抱恙,不能受风,待好转后必定亲自进宫谢恩。传旨内侍拿了杨越塞的银票,又见澜沧居药气扑鼻,府中从人个个神情沉重又面色不善,也不敢啰嗦,放下黄绫就告辞而去。
再接下来,礼部、内务府流水价派人上门,要请宁王前往府邸一观。建府是一件大事,绝非寻常人家搬进新居可比,何况是目前炙手可热的宁王。宫里宫外,有的是内侍、宫女,御林卫、靖羽卫,林林总总各色人等忙着想办法、托门路,盼望抓住眼下千载难逢的机遇。以五皇子的升迁速度,若能被挑选入府或投入门下,安身立命自不待言,他日跟着飞黄腾达也非梦想。须知年龄最小的六皇子洛允修目前才六岁,下一次这样的机会最早也得十年后,还不一定有没有前途,教大家怎能不眼巴巴挤破头?
除却奉旨办事的,还有问候的、送贺礼的、托人情的,臣子、下属、宗室皇亲……九月十六一整天,静王府门前客若云来,拒绝一批又换一批,大有踏破门槛之势,就连干练如杨总管,也甚感吃不消。
情况完全不符合洛凭渊的本意,他仍是打定主意不予理睬,倒是奚谷主表示了不同意见:“江宗主不是常说凡事须顺势而为,五殿下,你才接到恩旨,过于推拒容易引人侧目,不妨去看一看新王府也好。”
“可是皇兄……”洛凭渊轻轻碰触榻上病人的额头,感觉还在低烧,十分不情愿。洛湮华昨晚好容易才度过一关,医治尚未结束,他实在放心不下。
“江宗主的情况已大致稳定,后面要做的就是疏通经络、清理余毒。”奚茗画道,“明天晨起,我要为他全身奇经八脉、正经十二脉彻底行一遍针,这是精细功夫,必须凝神静气,不可受打扰分心。否则一旦收官不利,有可能影响日后复原。”
说着,他挥了挥手:“府里守得铁桶一般,偏是大门外头喧闹不停,赶紧将那些冲着你来的闲杂人等都带走,本谷主才好安静施针。去吧,保管回来时江宗主好端端的,一根头发也少不了你的!”
洛凭渊哭笑不得,想想这两日访客频繁的源头果然在自己身上,奚谷主责任重大,看来是真的嫌乱了。他不敢违逆,唯有应承下来,派人去内务府送信,隔日一早就出了门。
新建成的宁王府位于宫城正北方向,相距西北的静王府、东北的云王府都不是很远,以乌云踏雪的脚力只需一刻多光景,可以想见日后往来还是很方便的。
四扇朱红中门早已大开,明晃晃的铜钉颗颗都有碗口大小,洛凭渊在内务府总管陈瑞,工部、礼部各一位侍郎的陪同下走进去,但见前殿高峻疏阔,后园花木葱茏,引活水而成湖池。入目所及,殿舍亭台错落,依循规制又不见匠气,还专门辟出了一片练武场,应是用了不少心思。数十名从人侍女身着簇新衣饰,向宁王恭敬行礼。
穿过几处厅堂,但见到处雕梁画栋,陈设琳琅华美,洛凭渊皱了皱眉,命人将御赐物品都收入库房,不必耀眼夺目地摆在外面。
实际上,即使不与注重享受的安王相比,较之高雅精致的云王府,他的新府邸也算风格平实,然而他已不复初下山回京时的青涩,眼前的皇家气派再不能动摇心旌,而是觉得铺张靡费。
两位侍郎都乐于借机同五殿下结交一番,话里话外透着热络,陈瑞更是着意奉承,满口说道:“殿下看短少什么,但有所需,只消差人吩咐一声,小的定然办得妥妥当当;要是缺人,也有几个还算勤快踏实的荐给您。”
但洛凭渊今日露面纯粹是为了应付场面,十分心思倒有七分留在静王府,余下三分计算着时辰。他在自己府里随意地走了一圈,适度地表达了谢意和对圣上恩典的感激之情,待要偏厅看茶,守在厅外的亲卫聂胜快步进来,低声禀道:“殿下,府里的白露找您,正在大门等着。”
洛凭渊的神经瞬间绷紧,他外出前特地嘱咐过,如果出现意外或突发情况,一定要第一时间给自己报讯。按理说,奚谷主应该已在为皇兄医治,难道府里发生了什么事?
他来不及思考,匆忙朝另外几人拱手道了一声有急事,转身走出两步,又命人备马。
白露果然等在崭新的朱漆大门边,洛凭渊疾步而出,抓住他连声问道:“有什么事?皇兄怎样了?”
“主上……主上和奚谷主还在房中,我没有见到。”白露被他的急切吓得一惊,赶紧低声道:“是有几个陌生人进了府里,从前幽明的旧部,还有昆仑府檀阴使,柴老先生说,最好请殿下早些回去……”
幽明杀手、阴使檀化羽,他们闯进府里了?洛凭渊脑中轰地一声,再听不见后面,难道是消息走漏,这些人欲对皇兄不利?
此时坐骑已经备好,他一把扯过缰绳,飞身上马,用力一磕马镫:“快走,回去!”
乌云踏雪吃痛,昂首嘶鸣,如离弦之箭般扬蹄奔了出去,四名亲卫赶到府门时,宁王早已一路烟尘去得远了。
回程路上风驰电掣,洛凭渊心急如焚,檀化羽过往虽然一直与琅環保持着默契,有过几次合作,但立场不同,人心莫测,谁知道会不会在紧要关头变脸反戈。此人是昆仑府数一数二的高手,实力不下于魏无泽,幽明旧部更是精于暗杀,手段难防难测。自己太过托大了,怎么能轻易外出,应当寸步不离守在澜沧居才是!
按照奚茗画的诊断,静王受寒毒侵蚀日久,尽管已经连续服用解药,还需经脉施针才能脱离危险。就算调集了京中最精锐的暗卫,又有柴明出手,万一治疗被敌人中途打断,或是奚茗画因为阻扰失了分寸,皇兄的身体太虚弱支撑不住……如果回到府中,唯一的希望已经破碎,自己又将如何面对?
他越想越是心慌意乱,连连催动马匹加速,道旁的树木景物如飞般从身侧掠过,额头一层层渗出冷汗,又被风吹干。这段路长得如同跑了一个时辰,终于望见了静王府。
府门外依旧聚着不少车轿马匹,杨越忙着接拜帖,拱手送客,多数人仍是来求见宁王的,正要无功而返,看到五皇子单人独骑远远奔回,顿时又惊又喜。但他们还来不及靠近问候,洛凭渊已一跃下了马背,施展轻功,头也不回掠进门去,一晃就没了踪影。
杨总管也是一怔,面对众人惊讶疑惑的目光,不由苦笑,宁王倒是来得快去得也快,自己应付场面可就麻烦了。
府中气氛静谧,一如清晨离开时,鸟雀在树梢啾啁,金黄的秋叶自枝头悠悠飘落。绕过屏风般的小山,经过湖畔,洛凭渊看见从人们在洒扫庭院,整理花草。他心中微微讶异,脚下却丝毫不敢放慢,朝澜沧居飞身掠去。
越过大片的牡丹丛,身着浅褐布衣的柴明倒背双手,站在鹅卵石小径上。
“前辈,”洛凭渊不得不顿住脚步唤了一声,迟疑地问道,“白露来给我报信,府里可是出现了刺客?”事实上,不管怎么看,周围都不像刚刚发生过打斗或袭击。
寿山明王回过身,上下打量他奔得凌乱的衣着和鬓发,额头的汗水,皱眉道:“你这小子,从前看着还有几分定力,怎地如今长了一岁,反倒愈发慌张冒失起来。老夫让人送信,几时说过有刺客了?”
洛凭渊本是一时情急,此刻已经隐约明白,自己多半是误会了,再一回想,白露的话里确实没有敌人、危险之类的意思,不禁大为窘迫:“我是听说幽明部下找上门,还有檀化羽,怕他们意图不轨。”
说着,忍不住朝澜沧居望去:“皇兄他现在……”
“奚大夫还在行针,好好在外面待着,别乱闯进去扰了你皇兄。”柴明瞟他一眼,摇了摇头,显然不太满意,“适才府中客至,老夫知道江宗主有些不便,才喊你早点回来帮忙待客。看你这火急火燎的样子,不帮倒忙就不错了,幸亏檀阴使已经走了。”
两波意外访客互相没有关联,好巧不巧都赶在今天上午登门。三名幽明属下是魏无泽留在西北的旧部。当初静王收留了霍烟,又允诺保住项延樊的性命。经过霍烟从中说服,项延樊愿意将功折罪,写信到西北边陲,劝说藏身小镇的昔日同伴重新归顺琅環。这三名旧属就是接信之后,前来洛城求见宗主并且请罪的,秦霜已将他们带去偏院,正在同霍烟说话。
檀化语却是即将返回昆仑,临行前有事相托,是以特地前来探访静王,他不耐烦久等,在宁王回府前已先行告辞,表示明晚再来。
洛凭渊弄清原委,心里总算松了口气,但他目前的状态颇有点惊弓之鸟,走到主院外面,怕进去会打扰奚谷主,又不放心离开,只好在院门外一圈圈地踱步。侧耳倾听动静。
梦仙谷主口中的收官,耗费时间比预想更长,从清晨到正午,又从正午到午后,除了药僮出来抬了几次热水,澜沧居始终门户紧闭。
洛凭渊感觉,随着时间流逝,内心那根弦又一次无声地绷紧。奚茗画的手法一向干净利落,究竟要在皇兄身上扎多少针,需要做到多么精准,才会用去这么长时间?
他听到里面间或的来去走动,银针跌入瓷盘的轻微碰撞,热水倾倒入木桶的声音,似乎还有一点极微弱的声息,仿佛昏迷中发出的低低呻吟,但他不能确定那是真实的,亦或出于臆想。更多时候,主院内寂然无声,他只听到自己焦躁的脚步和一声声急促心跳。
不远处的梧桐树上,关绫的身影依稀可辨,秦霜和杨越不知何时已抽身过来,站在附近,一同等待的还有之前的几名小侍从。至于秦肃,为了护卫安全,一开始就留在院内。
从午后又等到未正时分,当洛凭渊怀疑自己的韧性已经濒临崩溃时,两扇院门才终于左右分开,奚茗画神情疲惫地走了出来。
“谷主!”“奚大夫!”所有人不约而同地上前,洛凭渊觉得像有什么东西哽在咽喉,好不容易才发出声音:“皇兄他……好了吗?”
他有无数话要问,但不知为什么,临到出口,却变得无比艰涩笨拙。
“以江宗主的情况,怎么可能轻易就好!”奚茗画似乎心情不悦,板着脸说道,看见洛凭渊脸色遽然发白,唇边忽而现出一抹微笑,“不过么,只要他别再犯糊涂去喝什么毒酒,好生休息养病,就不会有大事。”
洛凭渊一呆,领会到对方话中意思,一颗心瞬间就像要跳出来,他止不住地全身发抖:“那么,碧海澄心的寒毒……”
“算是解了罢。”奚茗画道,语意轻松,微微含笑,随即又补充,“当然,后面的诊治也不能轻忽。我说,你们先别急着往里冲,再怎样也累了三天,让他好好睡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