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宜帝既惊且怒,在他心目中,林淮安虽然有些懦弱怕事,但论忠诚无疑是没有问题的,自己对他可说恩宠有加,连丹阳公主都赐婚给了林辰,到头来居然也跟着太子谋逆!更可恨的是,千算万算,万万想不到风口浪尖上,会是这位从不惹事的未来皇亲最先跳将出来,搅得场面哗然,教皇家体面何存?
“林淮安,你太让朕失望了!”他强抑着怒气,咬牙切齿,“朕对你、对你林家如何,你心中有数,还有脸当众请罪?还想求朕宽恕你么?”
“臣罪该万死,请陛下降罪!”鼎剑侯连连磕头,感到来自御座的威压,不禁冷汗直冒,但于此同时,聚集在身上的众多目光又令他如芒在背,无论怎样,该说的话都必须说完。
“臣有负圣恩,早已是悔愧无地,此中缘故尽皆起于微臣的兄长林淮泰!”他面色哀戚,竭力将一字一句说得清晰,“十年前,兄长镇守函关,受韩妃指使,一待北辽退兵,便即设计陷害协守城防的琅環义士……”
“且住!”薛松年听出话头不对,倏然出声打断,“韩妃已死,无法自辨,且侯爷身为臣下,岂有一再将后宫妃嫔挂在嘴边的道理!既然你自己承认与二皇子勾结,就该到刑部去受审领罪,莫要胡言乱语些无关之事,扰了陛下圣听!”说到最后一句,已是声色俱厉。
“父皇早朝时该听什么,不该听什么,几时轮到由辅政决定了?”旁人还未反应过来,云王已冷然说道,“事关北境战事,便是军国要务,理应当众启奏明白。林侯,你且说下去,不可对陛下有半分隐瞒!”
话虽简短,含义却十分厉害,以薛松年的老到一时也做声不得。天宜帝有心喝止,但既不能显得受辅政左右,又顾虑四皇子不依不饶,稍一犹豫间,林淮安已在继续讲述了。
当年韶安失守,幽云十六州沦陷,函关成为阻挡北辽铁骑踏入中原的最后一道屏障。琅環皇后蒙上通敌嫌疑,被迫宫中自尽,一直在边关临敌的横刀、凌虚二令忍痛撤往函关,浴血苦战,终于协助守将林淮泰击退辽军,保住城关不失。然而林淮泰抵不过威胁利诱,选择了投靠韩贵妃与二皇子,发回京城的战报里不仅独揽功劳,且将琅環诬为反贼乱党,在城中设下鸿门宴意欲一网打尽,结果计有不遂,落得当场身死。原本盼望洗刷清白的横刀、凌虚再度蒙冤,自此流亡北境。林淮安明知真相,但皇帝将兄长看做为国牺牲的忠臣良将,下旨厚恤林家,他惧怕韩贵妃的权势,又舍不得推辞封妻荫子的侯位,便是上了贼船。
鼎剑侯毕竟是武将出身,怕事归怕事,临到紧要关头,决断还是有的。从昔年收到兄长自边关寄来的家信,到家将赶回报知死讯、描述经过原委,韩妃兄长安远侯暗示威胁,二皇子着意拉拢,将情由始末一一道来,虽然涉及自己时免不了掩饰支吾,但关于死去的林淮泰如何颠倒黑白构陷琅環,却是半点也不含糊。
琅環二字上一次在朝中提起,还是近一年前云王班师,为韶安会战有功将士请功的时候。谁都知道,打从静王还朝,琅環已为国事贡献良多,只是皇帝一面借重力量,一面仍然刻意避讳不肯正视而已。而今,当同一个名称再度于紫宸殿上响起,多年视为禁忌、无人敢于触动的旧事复又摊开在眼前,与两年来一次次捷报、功绩联成一片。恍然间,过往的国殇离乱并未淡去,浸染了忠臣义士的鲜血,刻骨铭心。
紫宸殿中悄无声息,每个人的精神都骤然紧绷,气氛如拉满的弓弦,于沉郁中蕴含着空前的不安和悸动。琅環旧案是天宜一朝的伤疤,皇长子和陛下之间的死结,就算再迟钝的人也明白,今日朝会,正题才刚刚开启。
薛松年强压住心底慌乱,表面上仍然镇定自若,朝下手递去一个眼色。必须尽快打破这种危险的氛围,好在他还不至于连个出头帮衬的门下都没有。
“林侯爷,话不可乱讲,令兄在函关城中遇害,朝廷可是早有定论。”朝班中,立即有一名御史站出质疑,“若是下臣没有记错,侯爷当时并不在边关,既然不是亲眼目睹,如何取信于人?”说着轻哼一声,“或许,侯爷自身亦是受人蒙蔽,错冤了自家兄长也未可知。”
“事关重大,自然不是空口无凭。”林淮安声音低沉下去,神情痛切,“陛下,此事千真万确,臣家中尚藏有两封兄长最后的书信,只消取来查证即可。还有,安远侯替韩妃传话,对内情一清二楚,臣随时愿与其对质!”
他背上几乎已被冷汗浸透,不敢去看皇帝阴郁如乌云遮天的脸色,“臣当初猪油蒙心,一步踏错,难以脱身,实是愧对圣恩,而今再不敢虚言隐瞒,但臣家中妻儿确是全不知情,只求陛下降罪在臣一人身上!”
天宜帝确是心火旺盛,气得发抖,但盛怒中又有一丝底气不足。当初函关战报送到京城,称琅環通敌谋反,内容并不是没有疑点,但一来跟着就是林淮泰身死的新消息,好容易固守城关,撑到北辽退兵,却在剿灭琅環逆贼时不幸遇害;二来,他心中已经给皇后定了罪,下了狠手,当然得极力信其有,不但不会追查,如果有人翻案喊冤,还要立即封口。多年下来往事尘封,岂知竟然是从中得利最多的林淮安在朝中反水,一口气揭得底朝天,前后罪状因果清晰、联系紧密,简直无异于接连丢下几道炸雷。再想起此人情真意切为儿子求娶丹阳公主的模样,恨不能一刀将他劈了。
林辰看着父亲跪伏的背影,咬住嘴唇,默默低下了头。他很想同样出班,说出自己在北境了解的情况,替琅環伸冤,也分担哪怕一点君王的怒火和压力。但在事前,无论双亲还是静王那边,都再三地告诫朝会时不可参与,只能旁观。他即将成为驸马,身份敏感,贸然出头不但帮不上忙,反而容易刺激皇帝,造成难以逆转的后果。
就在这时,抚远将军徐定臻迈前一步:“启禀陛下,末将数年来随四殿下戍边,对林侯所言也略知一二。琅環义士在韶安和函关先后遭遇暗害,过程种种,北境将士目睹见证不在少数。林淮泰府中参与密谋的亲信虽然大半已死,但末将尚能找到在场亲兵和一名谋士,向四殿下坦诚了经过细节,与适才侯爷所述相吻合。如今人证口供俱在,若是刘御史或其他哪位大人还有疑窦,交由刑部一审便知。”
那御史名叫刘德顺,闻言憋得满脸通红,他本意是拦住话头,削弱鼎剑侯供述的效果,谁想这位徐将军甚是狡猾,反被他抓住话柄,将事态引向了审案。
徐定臻是云王的爱将,言语间明显代表了四殿下的态度。如果不是事实确凿,性情冷傲的云王是绝无可能也不屑于出面的。天宜帝见殿中喧哗渐起,直有群情耸动的趋势,顾不得恙怒,沉声喝道:“林淮安,你也该说够了,单是勾结皇子私调兵船,已是罪无可赎,朕须饶你不得!着消去侯位,即刻叉出大殿,押入刑部待审!”
他虽然恨得牙齿痒痒,但赐婚已成定局,无法收回旨意。林辰与洛雪凝早已换过庚帖,纳彩、问名、下聘一应礼节完成大半,连公主的十里红妆都浩浩荡荡抬进了将军府,他既不能把女儿的准公公推出午门斩了,也不宜当众斥骂扩大影响,唯有先控制场面,赶紧丢出去算数。
金甲侍卫上前拖人,紫宸殿内不免又是一阵混乱,皇帝从御座上起身,多少有些气急败坏,再往下必定难以应付,他打算借着发怒,索性先退朝再说。宗室里的皇叔、亲王能为静王赶来参加一次早朝,还能回回都到不成?
“圣上留步!”想不到的是,方自一拂袖,“退朝”二字尚未出口,朝班中忽然闪出一道人影,朗声道,“陛下,林淮安与徐将军所言,可谓动魄惊心,琅環为国尽忠,一招遭陷,竟至十载蒙冤,思之令人发指!我禹周以忠孝立国,朝廷若然坐视不理,与纵容奸佞戮害忠良何异?他日烽烟再起,谁还愿倾尽热血为国征战、守土开疆?而今证供俱在,请陛下下旨重审琅環旧案,以慰英烈在天之灵!”
一席话铮然有力,字字如钉,众人都是心头一震,循声望去,一名身穿六品服色的文臣出班立于殿上,年约廿六七,肤色黧黑,相貌甚是平凡,但腰背挺直,双目灼灼有神,正是戊辰科状元,时任翰林院修撰的陈元甫。
刘德顺正欲在君前表现,当即冷笑道:“看陈翰林平日里一副淡泊名利、志存高远的论调,原来丝毫没忘记出风头,为了沽名钓誉,居然冲撞君父!”
他略一停顿,作恍然大悟状:“也是,琅環培养出的才子,关键时候当然要用上,也无怪陈兄这般尽力,连礼数进退都不顾了!”
对方官阶不过从六品,他话语间也就没有忌惮,甚是尖锐刻薄。
“刘大人此言荒谬。”陈元甫并不理会他的挑衅,凛然说道,“既为天子门生,便当以国事为己任,而非唯唯诺诺、一味阿谀求报。此时不直言觐见,陈某才是辜负了君恩!”他向前一步,“微臣自知官职低微,却不敢因谨小而失大节。琅環冤情不明,必然损害朝廷信义、圣上英明,陈某愿拼却身家性命,请陛下下旨彻查重审,令宇内清明、浩气长存!”
赵缅站在左近,但觉心潮澎湃,出班深施一礼:“陈修撰所言极是,微臣不才,愿同以性命作保,请圣上准奏!”
新科进士大半已然外放,留在京中且有资格参与朝会的同年,见到榜首和探花慨然进言,也纷纷出班,顷刻间便有十余人一同奏请。
天宜帝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在拂袖而去和发作之间来回权衡,发觉都没什么好处,终于还是面沉似水地坐了下来。
洛凭渊朝静王望去,见皇兄神情沉静依旧,心里安定不少。他看着一班肃容请旨的新科进士,刑部给事中严聪、工部主簿冯即墨,督察院文书张轩和……,资历虽浅,却是禹周朝廷的未来;犹记得靖王府中初见,尚是待考举子的陈元甫在自己面前就毫无畏惧,还不卑不亢地出言点醒,可见其风骨不凡。
“陈鹤龄、赵繁昔,戊辰科倒是出了大人物。”薛松年目光一扫,悠悠开口,“原是朝中众位肱股重臣统统不懂道理,分不清是非,须得年轻人来教导才成。”
他的声音倏然转为冷厉,横眉斥喝:“明明英主在位,依照你们的意思,十年来,禹周就没有朗朗乾坤、清明浩气了?后生狂妄,还不谢罪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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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八章 天意如斯
应该说,薛辅政一向是个城府深沉的人,能假他人之口,绝不亲自上阵。但是到了白刃相见的时候,言语不可谓不老辣,短短数语,不仅要挑起一众朝臣的不满,陈元甫的谏言也成了质疑天子、动摇君威。
天宜帝眼角一阵抽搐,薛松年的话恰恰戳中了他的心病。当年,随着琅環与朝廷冲突反目,退往长江以南,北境边关确实一度士气低迷,诸如“奸佞当道、正气不存”,乃至昏聩无能等说法在民间流传,曾经令他恼怒非常。朝中百官连贬带换了一批,变得低眉顺眼,同时也死气沉沉;而江湖武林中,再无侠客英杰愿为祛除外虏登高一呼。时日推移,弊端日渐明显,他之所以会再度启用洛湮华,原因就在于此。
但他绝对不愿承认错误,将过往种种归咎到自己身上,倘若琅環平反,人人都感叹一声总算拨云见日、海晏河清,美名都是琅環和这班臣子的,至于长达十年不辨真相的自己,除了昏庸、刚愎之类,还能落下什么好名声?
皇帝心中怒气大盛,几乎要重重一拍御座扶手,命人将带头的陈元甫和赵缅拉出去施以廷杖,来个杀鸡儆猴。只是按照鼎剑侯诉说的冤情,奏请重审合乎情理,急切间倒也不易找出适当的罪名。
“辅政所言,扣的帽子不小啊!”朝班中忽然有人淡淡说道,“同殿为臣,共议国事,凭的是忠君为国的心意和才干,不是官位高低、资历深浅。按照薛大人的意思,倘若奸佞蒙蔽圣听,致使处置失当,纵然有天大冤情,过后也是万万不能重提的,否则就成了指责陛下不够英明?”
话到此处,他冷然一晒:“那么由此造成的后果谁来承担?物议纷纷、青史骂名,还不是都要指向陛下!再者古往今来,臣子不计得失诚心进言,天子肚量如海虚心纳谏,正是盛世明君的体现;亲小人、远贤臣,偏好奉承顺从,那是庸主昏君才会做的事!薛辅政,你如此打压陈鹤龄,是要陷君于不义?!”
语声琅琅,群臣一齐向前望去,说话的是一名三旬上下的文臣,相貌端雅,衣着修洁,举止进退间显得风采翩然,却是御前侍读学士傅见琛。
薛松年大感意外,傅见琛出身世家,仕途顺遂,而今已是正三品的天子近臣,份量远在陈元甫之上,难得此人少年得志,却一向秉持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信条,从不轻易表明态度,想不到竟是站在静王一边的,而且甫一开口即辞锋犀利,咄咄逼人。
“天大的冤情?”他冷笑一声,“傅学士也不怕闪了舌头!二皇子刚被问罪,林淮安就迫不及待落井下石,这样的品性,凭着一席说辞和两封不知是真是假的家书,如何能推翻朝廷多年得出的结论?依我看,分明是有人居心叵测,意图借题生事,损毁陛下清誉!”
他深知在旁人眼中,自己已被归为洛文箫一党,现在划清界限也来不及了,倒不如仍旧抱定向着二皇子的立场,说出的话还能有几分效果。另外,天宜帝不愿让琅環平反,这一点就是自家最大的倚仗,拼了命也要牢牢抓住,博取一线生机。因此他话语间,始终紧扣着皇帝的声名不放。
“臣却觉得,林将军讲述的往事前后连贯、入情入理,并无不妥之处。”李辅仁见薛松年势头不善,当即出班,沉吟说道,“且事情发生前后,不乏亲历目睹的将士,难以作伪,经四殿下多方查证,应是足以取信。何况,编造虚言诋毁早已去世的兄长,于林将军自身又有什么好处?”
因鼎剑侯的侯位已被削去,他便称呼为“林将军”,继续道,“再者,薛辅政一再强调函关变故早有定论,敢问是如何定法?臣下愚钝,却是记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