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元狩帝对此毫无所觉吗?
他人对元狩帝的防备、谋算也一无所知吗?
赵白鱼看过去,此时郑贵妃说了个笑话逗得太后笑开怀,不住夸郑贵妃聪敏可人疼,主动提起贵妃主持后宫中馈尽心竭力,话里话外想抬她当皇后,元狩帝则回以一两句肯定。
郑贵妃便回以惊喜但克制、婉拒的态度。
怎么说呢?
有种彼此心知肚明都是应付罢了的破罐破摔感觉。
霍惊堂捏了捏赵白鱼的手:“家宴结束后,你先回府。”
赵白鱼扭头看向霍惊堂琉璃色的眼瞳,半晌后点点头,没问原因。
期间元狩帝和太后都问了赵白鱼一些家常事,家宴进行到一半,太后率先离场,点名赵白鱼陪她走段路。
寂静的宫道上,太后说起佛法里的目连救母:“刘青提作恶,死后受万千苦楚,饶是如此,目连仍愿意为母下炼狱、见恶鬼、救众生……这是母子连心,断不了的。”
赵白鱼沉默,以为太后是为谢氏说情。
“父母爱子,非为报也。”
握住赵白鱼的手拍了拍,太后眯着眼看路,自东宫事变,她便骤然衰老,两鬓斑白、皱纹爬满脸,也更信佛,许是心境大变,从前四五分的慈祥,而今是由内而外的仁慈。
“哀家这几年总在想,如果能在昌平还没长歪之前便好好教导她,是不是没后来那么多叫人遗憾的事发生?哀家不用白发人送黑发人,也不会心中有愧。”
赵白鱼欲言又止:“太后……”
太后蓦地握紧赵白鱼的手,打断他的话,兀自看路,其实看不清了,但有太监宫女在前头看着路况,便不怕绊倒。
“先帝不是一个好父亲,哀家也不是一个好母亲。”
赵白鱼直觉接下来不是他能听的,抬眼望去,太监宫女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聋哑人。
他开口:“太后说笑了。陛下自登基以来宵衣旰食,且英明神武,朝堂内唯才是用、从谏如流,朝堂外开放商事、平定西北,开疆拓土,创下不世之功——概因先帝和太后以身作则,良工心苦,才有明君出世,才有如今的四海升平、太平盛世。”
太后露出瞧不出意味的笑,低声说:“赵卿越来越圆滑,像朝堂里的三公九卿。”
赵白鱼:“微臣句句发自肺腑。”
“你呀,”太后叹气:“你不喜欢皇宫,子鹓也不喜欢。”
话题跳转太快,赵白鱼眼皮一跳,直觉接下来才是重点。
“昌平自私,皇帝自我,没人比哀家更懂自己的一双儿女是什么样子。当皇后得守好皇后的本分,当太后也得守好当太后的本分,所以很多事情明知不对,哀家不愿意也不能跨出那条线去纠正,以至于酿成一个又一个的苦果。赵家是一个,你是一个,先皇后和东宫也是一个……那一个接一个的苦果就在我的心里翻啊滚啊,苦得我辗转难眠,痛彻心扉。而现在,皇帝又打算一意孤行,再酿一个君臣不睦、父子相残的苦果出来,可哀家这次不打算坐视不管了。”
赵白鱼蓦然停下脚步,看向慈明殿的大门。
太后也停下不动,良久之后,发出沉重的叹息:“你是好孩子,是哀家这辈子见过最好最聪明的孩子,若折戟深宫,实在痛心。”
言罢,她便放开赵白鱼的手进慈明殿。
进去之前,留下一句话:“皇帝不会容忍大景皇后是一个男人。”
独留下赵白鱼一人静立于月色之下,片刻后,有太监出来递给他一盏灯。
赵白鱼提着灯,循着明月出宫。
***
家宴结束,元狩帝留下霍惊堂,殿内宫妃和知事年纪的皇子都不约而同看向郑贵妃、晋王,二人倒是面色平静地告退。
瞧不出来,挺沉得住气。
到了文德殿,元狩帝说:“过两天,朕便斋戒,到南郊去祭天顺便躲个清闲,十天半个月不回来,但朝中不可一日无君,你来监国。”
霍惊堂:“向来由储君监国,臣没名没分、无才无德,担不起监国大政。”
元狩帝不悦:“朕说你能你就能。”
霍惊堂:“臣领命。”
元狩帝:“朕吩咐你做点事,你别一天到晚找借口推——”愣了下,突然转身,不掩诧异:“你答应了?”
霍惊堂:“您要反悔,现在还来得及。”
元狩帝心喜,哪可能反悔?
他快走两步握住霍惊堂的臂膀用力拍两下:“早该如此!朕难道会害你?朕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最好的东西都该属于你,天下都是你的,你迟早有一天能明白朕的拳拳之心。”
霍惊堂笑了。
“谢陛下厚爱。”
元狩帝深感欣慰,他就知道子鹓从前种种不过是置气,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何况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给子鹓铺路,天底下也没人能拒绝九五至尊的位子!
“你放心,朕一定会给你和你娘应有的名分!”
宿愿桩桩件件的实现,元狩帝无法不快慰,曾经眼睁睁看心爱女人被嫁给最厌憎的兄弟,没办法让最疼爱、最得意的儿子名正言顺地喊他,还必须看最出色的儿子跟最厌恶的靖王父慈子孝,必须将储君之位给予他一点都不喜欢的女人所生的孩子,给那些处处不如子鹓的皇子!
忍了那么久的气,铺了那么长远的棋局,宿愿终成,怎能不快慰?
“朕许久没和你秉烛夜谈,把酒言欢,不知子鹓棋艺退步没有?”
霍惊堂:“严师出高徒,我棋艺是您教的,哪敢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