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孩子在王身边成长,某一日,他用幼嫩的手抓住正在环廊下出神的王,让王猛地从神思中惊醒。看到那白皙的小手握住了自己的拇指,旃陀罗转头,看到孩子跪在地上,眨着双绿眼看自己。
在那清澈的绿眸中,他看到一张日益沧桑的忧郁面孔。二十五岁,他与考底利耶相遇时,他便是在这个年纪,转眼间,十年恍然而过。所谓白驹过隙,忽然而已。自己成王也五年了。
可当时与自己同一岁数的老师如此美丽,丝毫没有疲态,为何自己却被时光侵袭?是多次四处征战,还是常年悒郁扰心?他陷入沉思,目光垂落。
一旁的刹那用笑声打断了他的出神,走上前来抱住宾头娑罗,教他唤旃陀罗“父王”。
“父王......”孩子用稚嫩的嗓音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旃陀罗回以惨淡的笑容,捏了捏他的小脸,起身对刹那说:“我要出宫行猎,你来么?”
刹那抱着孩子犹豫再三,摇头说:“我想陪宾头娑罗玩。”
旃陀罗笑着在他脸上吻了吻,“再这样我可就吃醋了,不过,有他陪你也好,我国务繁忙,时常担心你孤单。”
刹那摇头,“只是每天守望你,我就觉得很幸福了。”
两人会心一笑,旃陀罗便出宫去猎场。林野苍翠,溪水潺潺,阳光斑驳,鹿鸣呦呦,平和的美丽之景竟熄灭了旃陀罗的猎杀之心。他突然只想孤身在这林间走一走,于是脱离行猎队伍,只身入林。萨提什等侍从早已了解国王心性,便在原地等待。
林中静谧,幽香自深处传来,旃陀罗原以为是花香,仔细嗅闻后却依稀辨别出阿育吠陀草药的气息。他不由得疑惑,循香而去,便见一簇芭蕉的掩映下,立着一道清隽身影。
无长发,无白衫,只有那姜黄色的已然做旧的僧袍裹身,面容依然睿智不变,却少了几分世俗,更显出尘,旃陀罗不禁哑然,他万万想不到会在这林间遇见苦修的沙特迦。
“你......”惊讶后,旃陀罗想唤他,张口却不知怎言。只见沙特迦肩头满是尘埃,体态消瘦,不复当初清朗。目光像下,又瞥见他裸露的脚腕受伤,被布条缠绕。想必那药草气息便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
听闻有来人,仰首闭目的沙特迦睁开眼,看向旃陀罗。他并不惊讶,也不喜悦,只是向他双手合十,行僧侣之礼。
旃陀罗同样回礼,便问:“您在这里做什么?”
“我的王,与多年前的回应一样,我在这里听夜莺唱歌。”
“现在是白日。”
“黑夜总会降临,夜莺也总会歌唱。”
“为何要听夜莺歌唱?”
“您瞧。”沙特迦张开双臂,显露自己耆那教的僧服,道:“我已入沙门,多年来寻求解脱之道,可过往执念太深,终不得圆满。于是我对自己说,寻一片林,听夜莺歌唱九百九十九回,便刺穿耳朵,不再听任何尘世之音。”
旃陀罗再度哑然,不禁苦笑,“想必这夜莺便是你的执念。”
“这是我最后的留念。”
沙特迦拨动念珠,便不再言语,旃陀罗也不再说话,他只是走到沙特迦身边的石台坐下,与他一同等待夜幕的降临。时间缓慢流逝,两人一坐一站,直到夜色深沉,月上梢头,夜莺终于在苍翠的树上唱歌。
婉转哀戚,旃陀罗不自觉地想要落泪。
“您为何悲伤呢?”歌声中,传来沙特迦的声音,“尘世不过摩耶,何必为这虚妄而落泪?”
“因为是虚妄,所以你便要断绝轮回,永远地离开么?”
沙特迦温和地微笑,转身看向旃陀罗,“何谓离开?那是解脱,至极乐世界,入超然之境。欲望使人受苦,只有如摩诃毗罗战胜欲望......”
“又是战胜欲望,欲望便真如魔鬼么!你当初不也困于欲望之笼,爱而不得么?”
“所以我现在在此。”面对旃陀罗愤怒的质问,沙特迦并不着恼,依旧温和,“我已饱受欲望之苦。”
他忘了一眼旃陀罗,继续道:“与你老师所教授的战胜不同,我所谓战胜,不过是放下。永远地,彻底地放下。”
“彻底?包括轮回么?”
沙特迦笑了笑,不再言语。两人再度回归沉默,继续聆听夜莺的啼唱。午夜时分,旃陀罗心系刹那,才从林间离去。
“你还会在此么?”离去时,他问沙特迦。
“沙特迦需听九百九十九次。”
“如今多少次了?”
“九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