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人们都说,摩揭陀的月护王疯了,因为他在恒河里自戕,差点死去。可人们又说,这是月护王在赎罪,因为多年的征战,让他犯下太多杀孽。罪孽能压垮所有人。
可在宫内,人们就只当他疯了。
他的确疯了,从寝殿里传来的鞭打声让宫人们不自觉地退避三舍,他也不再早朝,无心于国事,终日饮酒,却也不纵情声色。人们只见,他和日益消瘦的国师终日待在寝殿内,也不知发生何事,那马鞭打的是谁,人们也不敢多想。
雨季来的前一天,王突然从寝殿内冲出,像是得到了什么召唤似的,骑上一匹马,便疾驰出宫,朝城外的猎场奔去。
穿行于山林中,他脚步匆忙,天色幽暗,叶落簌簌,他来到了那片熟悉的林,看到了树下石台上端坐的沙特迦。
见他到来,沙特迦睁开了眼睛。
“我来了。”他单膝跪在沙特迦面前,用不复寻常的微笑注视他。温和,甚至明媚。
“所来为何?”沙特迦嗓音沙哑,气息微弱,却用更加沉静睿智的笑容回应他。
“我来送你。”
“人终有一别,何须送呢?”
“我知道,你有话对我说。”
“不,我没有任何话对你说。”
旃陀罗笑了笑,便问:“那么,你已经听到第九百九十九回了吗?”
“于昨日夜里,已经听到第九百九十九回。”
“如何?”
“很美妙,很满足。”
“所以你决定今日走。”
“不,是我早就该走。”
两人对视片刻,沙特迦缓慢地握住了旃陀罗的手,“沙特迦的路途已到尽头,你的路途却刚开始,若能引你走向解脱,也不失为一件善事。”
他又咳嗽了几声,艰难道:“且想一想,多年前你的母亲如何从军营中进宫,如何在与你相逢如此短暂后便毅然赴死,这其中的觉悟,是何人给她指点。”
“夫子的意思是,我的老师?”旃陀罗愣了愣,随即舒缓地微笑,“若是他,一切都不奇怪。”
沙特迦点头,含笑道:“看来,你的路已经开始了,那么——”
沙特迦突然露出纯真如孩童般的笑容,那笑容清澈,不染世俗,他沧桑的面孔也在这一刻焕发荣光,圣洁耀眼。最后,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枯干如树枝的手,将那串日日夜夜拨动不停的,泛着明亮光泽的念珠交托于旃陀罗的手里。
他朝他笑了一下,便阖上了眼睛。
“走罢。”
旃陀罗不再多言,站起身来,朝沙特迦双手合十,行僧侣之礼,便离开了他身边。
大雨瓢泼,沙特迦于林间坐化。
不,是圆寂。雨落的那一刻,旃陀罗相信他已经脱离轮回,迎来永恒的解脱。
手握念珠,他站在林间淋了一场雨,他想到了刹那临死前,说他想回归永恒的梵。那么,自己又何必过多留念呢?他缓步下山,走出林间,找到惊慌失措的马儿,好生安抚了一番,便策马回宫。
他意气风发,朗朗清清,至宫廷时,不禁叫众仆人看呆了眼。愉悦的心情使他容光焕发,好似多年前初登基的那个月护王。他径直走向元老院,找到正在教宾头娑罗读书的考底利耶,就像两人初恋时的那般,跪在他面前,牵起了他的手。
“阇那迦,与我来罢。”他温柔地注视老师,用多时未曾唤过的名讳来叫他,让考底利耶不禁恍惚。在这突如其来的温情中,他牵着考底利耶来到偏殿的水塘,为他褪去衣裳,在绽放的睡莲前,用清水为他沐浴。
他抚摸他伤痕累累的身体,每一处都细细亲吻。他捋顺老师乌黑的头发,用清水淋了后又端来熏香,环在他周围,就如曾经在竹苑中那般,为老师进行彻底的清洁。待到老师身子蒸干后,他为他披上白衫,在发尾后挂上那只古旧不堪早已失去了颜色的孔雀翎。
“疼吗?”他的手指落在考底利耶肩上的伤口,考底利耶惊诧而又难过地抬起眼眸,凝望他,摇了摇头,道:“不疼。”
“怎么会不疼?这么多伤,我看了都疼。”
他捧起老师的脸,在他唇上亲吻着。尔后又抱着他,走至环廊下,他在那里铺上丝质的软垫,撒上清幽的曼陀罗,便抱着老师合身躺下,开始爱抚他。
他有多么温柔,叫考底利耶如坠梦中,仿佛昨日还在用马鞭抽打自己的那个月护王只不过是幻影,这才是本质的他,没错,他的旃陀罗,从来都是温柔而良善的,是他将那位纯洁的孔雀少年推入了深渊。
他抱着旃陀罗,与他共起伏,炽热的喘息中,心底的爱浪再也无法平静。
“我爱你。”他在旃陀罗耳边动情地道。
“我知道,我也爱你。阇那迦,我一直很爱你。”
考底利耶再也无法忍住眼泪,他破开哭声,痛苦得指甲都快嵌进旃陀罗的肉里。
“可旃陀罗,这一世,我欠你太多,定是与你无缘了,或许下一世......”
“不,没有下一世了。”旃陀罗温柔地拨开考底利耶粘在额间的发,在他迷离而忧伤的眸上亲吻,道:“阇那迦,今日我来寻你,是来和你道别的。今日一别,我将永生不再见你,永生永世,你我就此诀别。”
考底利耶睁大了眼睛,握住了旃陀罗的手,惊道:“你要去哪里?”
旃陀罗笑了笑,以极平静安详的语气答道:“去林间,入沙门,行苦修...... 断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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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月,月护王禅位于年幼的王子宾头娑罗,告别了抚养他长大的国师后,身着麻制的粗糙僧服,手握念珠,眼含微笑,入耆那教,彻底离开了华氏城。
婆罗门国师悲痛欲绝,大病一场,却也无法挽留心爱的学生,只能在学生出城后,登上城楼,被人搀扶着,用哀切的目光送他。
月护王一路向南,至耆那教圣地,遵循教义,吃斋戒后,进行苦修。其中艰苦,无人得知。而华氏城的宫廷内,新王在国师的辅佐下,熟悉国务,竟也得心应手,不负众望。
转眼两年过去。
宾头娑罗还记得,那一日,天光阴沉,闷热异常。考底利耶正在教导自己该如何批阅文臣们所呈上来的奏折时,阿卡夫子便走进,说是密探营派遣在南方的探子有消息要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