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找没找到,他也不知道,喻岭自此没再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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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经常会产生错觉,错觉的来源之一是想象或暗示。想象源于自身,暗示则多半是来自对方。
从见到梁树的第一眼起,喻岭就注意到,对方望向自己的眼神很炙热,带着笑,不迟疑也不闪躲,总是大大方方的。这种炙热是单纯出于对喜欢的画手的欣赏或者对偶像的崇拜。
后来渐渐发觉,他的目光里不只有欣赏或崇拜。
喻岭对这样的目光并不陌生,他明白梁树总对自己笑,不是因为他长了一双笑眼,而是因为喜欢自己。其实很早就接收到信号了,但并不确定自己对他是否也是如此。
他以前被同性喜欢过,知道自己对同性根本不感兴趣,甚至会感到厌烦甚至排斥,他从来不觉得以后的某一天会突然喜欢男人。
喻岭对于拒绝别人这件事很有经验,冷静果断,毫不拖泥带水。但每当梁树用一双狗狗眼看着他时,就很难说出拒绝的话。
他做事一贯思虑周全,但当梁树突然走过来抱住他时,他没有推开,只是很自然地任他抱着。
人们会把一些近似的情感与爱情相混淆,例如习惯、陪伴、依赖,从而产生爱上一个人的错觉。但喻岭没花多长时间就弄清楚了自己的感情,也接受了梁树的感情。没有权衡过利弊,只是想和他在一起,这总不会是错觉。
或许可以往更早的时候深究,他明明不喜欢那间出租屋的环境,为什么发现租房网站上的那个人是梁树后,会鬼使神差地答应合租呢。
喻岭预想过两人在一起的以后,和他这种人谈恋爱应该是很无趣的事,梁树有天也许会感到厌烦。
文艺作品里讲述爱情,喜欢轰轰烈烈,喜欢遍体鳞伤,经历过世间所有磨难,相爱的人始终相爱,只有死亡才能把他们分开。
假的。
能导致两个人分开的理由都是再寻常不过的,过程不曲折,结局也未必难忘。
但喻岭还是会很频繁地想起他,有时候走在路上看到一棵树都会忍不住想起他。
他总是表现得对什么事都不太在意,但介意的事也有很多。
他们曾因为买房的问题产生过争执,喻岭在房产证上加了梁树的名字,梁树说没必要,又不像夫妻那样以后离了婚还能分割财产,他不明白梁树的第一反应为什么是离婚。
他送给过梁树一块手表,梁树收到后,说了很多遍喜欢,但却从来没戴过。问他为什么不戴,他说上班的时候不方便戴,太显摆了。但不上班的时候也没有见他戴过。
这些都是很小的事,像身体皮肉厚的地方被一根微小的刺扎了一下,不痛不痒的,所以他才没有说。
他不喜欢拍照,不喜欢留念,但在一起时,总是忍不住给梁树拍照片。大多是抓拍的,担心无法定格他最可爱的瞬间,只能匆匆地按下拍摄键,连焦都没对上,还好梁树没注意到。
喜欢一个人,就是会想要给他拍很多照片,每个瞬间都值得被记录、被长久地保存下来。好像除了照片之外,再没什么证据能够证明两个人在一起过。
这些照片里,正经拍摄的只有一张,他眼睛望着镜头,嘴角微微扬起,笑得有些拘谨,但也是好看的。
分开后,喻岭还保留着过去的习惯,被梦惊醒时会下意识摸一摸身侧,却只摸到冰凉的枕头。
他做过许多梦,但只梦见过梁树一次。
梦境光怪陆离,扭曲的空间,是平行时空里自己没能看到的他。
他们好像重新谈了一场恋爱,没有争吵也没有眼泪。
梦快结束,半梦半醒之间,一切景象都变得支离破碎,漆黑的虚空之中,他仿佛听到梁树的声音:“喻岭。”
“你会更喜欢这样的我吗?”
可喻岭并没有听到自己的回答,像被卷进蛛网的渺小蝇虫,连尸体都被吞噬掉。
时隔多年,他再次来到这座有海的城市。以前是因为父亲才会想来这里,现在原因又多了一个。
脑海中与父亲有关的回忆寥寥,因为两人相处的时间实在太少了,他能想起的只有那张不苟言笑的、严肃的脸。
同时想起的还有母亲哭泣的脸,她告诉他,不能怕难过就刻意不去想,要时时刻刻逼自己去想他,这样他才会觉得我们没有忘记他。
一起看过的那部电影里说,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
所有死亡的人最后都会被遗忘,谁也不例外。
放在人生的宏观维度上看,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也没有多久,但却仿佛过完了人生中所有的好时光,他从此不再去想以后。心变得干涸,仿佛缺少了爱的能力,喻岭想,只能等时间过去。
于是时间又过了很久,铃铃变得不爱吃东西,也不爱动,会藏起来,还会偷偷跑出去。他起初以为是与之前相同的症状,直到宠物医生说,它老了。
离开了熟悉的环境,离开了熟悉的人,到了年龄,到了死亡的临界点。原来铃铃已经这么老了。
已经彼此陪伴了许多年,他发现自己还是高估了时间的作用。
分手三年后,喻岭买了块墓地,决定和他的小狗葬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