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明意神色温柔:“去吧,我在里面等你。”
听不到的话音落地,楚明意的身影逐渐淡去,从吴金的意识海里离开。宋司感到那股影响他的力量消失,没有犹豫,双手撑着缸沿,闭眼开始构建一个世界中的世界——
“宋司,你要杀掉这里所有的人吗?”
宋司的心神乱了一秒,雏形马上跟着散了。他睁眼看向吴金,吴金也正在看他,目光坦然执着,坚定地要等一个回答。
宋司开口道:“不必害怕死亡,你们会在另一个世界醒来。”
“对于我们来说,这与死亡没有区别,”吴金道,“我们已经有了新的人生发展,哪怕你说整个世界都是假的,但我们在这里的喜怒哀乐都是真的,朋友、家人和一切所爱之物都是真的,没有人想选择另一个缥缈的‘家’,这里才是我们的家。”
宋司沉默。
“老师……”吴金低声唤他。
宋司看着他陌生又熟悉的脸出神,听他喊了十五年的老师,他甚至都快忘记他本来是怎么称呼他的。心有些乱,这不是好的征兆,进入二重意识海需要专心、专注,不能分神。
“你说得对。”宋司没有辩驳,他坦然地接受一切指责,“真与假本就是基于主观的相对概念,我的选择无疑充满了卑劣的自私。作为补偿,我会抹掉所有人的记忆,他们醒来之后会觉得不过是好好睡了一觉——”
吴金变了脸色。
“——当然,除了你。”宋司说,“吴金,在这个世界我从来只待你为家人,希望我们十五年间的朝夕共处能给你带来一些改变。”
吴金望着他,有些发怔。
随后他露出笑容,目光复杂,似乎松了口气:“你呢?有给你带来改变吗?”
“有,”宋司承认,“这段记忆我们都不会忘记。”
吴金低声叹气,垂下视线看着地面,似乎在出神。哪怕这一世他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年轻人,但二十年来不知不觉中依然长得固执、坚韧、从不懂逆来顺受。
他想要的不仅仅只是一段记忆,而是想把当下能握紧的东西死死抓住。他的声音里带上悲伤:“老师,你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意义,宋司听着这个词,嘴角忍不住自嘲地勾了起来。吴金在继续说着:“为了救他们而创造这里,再把他们从这里连同记忆抹杀,我们只是在不同的世界里做同样的事情,区别只是我以毁灭为名,你以拯救为名。”
说得好,宋司想,如果真正的吴金在这里,大概也会说出跟他一样的话来。宋司几乎要被他说动了,心脏钝钝地感到难受,吴金又道:“我也想当一回拯救者,没有那么高尚想拯救世界,只想拯救我眼前的、活在这个世界的你。老师,留下来,我会陪你,比那个世界的‘我’和‘他’做得更好。”
吴金眼睛里闪着不肯认命的固执,宋司从石头上爬下来,走到吴金的身前,伸手将他有些乱的衣领整理好,依然如过去十五年般平静温和。在这个世界,他永远愿意当他的老师和家人,给予他不含仇恨的包容,如果回到现实,也许他们永远没有机会如此平和地相互表白。
“小金,我从来不是一个高尚的人,我的梦想是当一个普通的科员,每天吃到喜欢口味的冰淇淋,和在意的人平凡的过日子。十五年前……不是为了救世,只是想赎罪,这一次,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做最自私的选择。”
“如果你觉得无法接受,那就恨我吧,”宋司说,“你做得到的,我们本便是这样的关系。”
吴金睁大眼睛,死死盯着他,从牙齿间挤出声音:“不。”
少年模样的宋司拍拍他的背,给了他一个拥抱,然后踮起脚来,在他耳边轻声道:“只有我抹杀了这个世界,让所有人都重回现实,真正的你才不会背负罪孽。明白吗?”
吴金久久没有出声,搂着宋司的身体开始微微地颤抖。宋司摸了摸他后脑勺的头发,离开他的怀抱,重新走向水缸,爬上布满了干青苔的石头。
“我后悔了,”吴金声音嘶哑,“你让我得到我不曾有的一切,现在又把我推向现实。这十五年……原来是囚禁和惩罚。”
“回到你口中的现实世界,我一定会后悔。宋司,这是你的期望吗?”
宋司无声地叹气,他合上眼睛……
……
……
灰蒙蒙的云层彻底放晴,有鸟从水缸上一碧如洗的天空中飞过。
声音随着鸟儿一起逐渐远了,四周变得很安静,只有微凉的风穿过耳畔。
宋司仿佛一缕刚刚离体的孤魂,逐渐看不到吴金,也看不到自己,所有的记忆随之倒放清空,变得像懵懂无知的初生孩童,不知道自己是谁、身处何方、来自何处,也忘了自我放逐的目的——
先迷路,再回家。他让自己迷失在二重意识海里。
身体好像还留在这个世界,又好像已经去了某个没有坐标的异世界。周围依然是皲裂的屋顶、石头和水缸,却如同被冻结在时光里的琥珀,静止到毫无生机。宋司站在石头上,茫然地抬头,于一片空白里产生了第一个念头:
我是谁?
紧接着,第二个念头接踵而来。
我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疑问?
他茫然四顾,然后低头沉思。荒地般的大脑中种下了“我”这个概念,以此为种子慢慢萌生出更多的、更杂乱的思绪。“我是谁”是一种身份认知,“身份”是一种客观的出身地位信息,“认知”是大脑对于信息的加工吸收……身份客观,认知主观,一个来自外部,一个来自内部……
可外部在哪里?
在眼前的这个……圆圆的东西里面吗?
宋司的目光落在水缸上,这个东西有一定深度,中空,摸上去很坚硬,也许是用来储存什么物品的,可是表面肮脏,看起来荒废已久了。
思索中,一个词牵动另一个词,大脑变成了结网的蜘蛛,开始飞速地成长,吸收不知道来自何方的概念。圆形的、中空、储存、荒废——没错,这应该是一个废水缸。
水缸,是他对这个世界产生的第一次客观认知。
我与水缸,内部与外部,主观与客观……宋司的牙齿咬破嘴唇,尝到了疼痛和铁锈般的血腥味。血,一种重要物质,流淌在……人类。没错,我是人类。
人类这个词一产生,无数概念喷井般冲进大脑,庞大的信息让他陷入数分钟的呆愣。他看到啼哭的婴儿、蹒跚学步的幼童、孤儿院、秋千、冰淇淋……却不知那是谁的人生,也没有与眼前的水缸相关的任何信息。宋司迟疑着,决定亲自看一看,于是踩着石头,开始往上爬。
石头不高,水缸也不高,却无论如何也爬不到顶,缸口像近在咫尺的海市蜃楼,踮脚也好,蹦跳也好,始终碰不到边缘。宋司出了汗,焦虑地用力拍打,水缸发出沉闷地钝响,震得大脑嗡嗡作痛。
他不合时宜地萌生了退意,他如此执着于水缸,也许正是这个世界的圈套,或者是更高层次的某种“东西”的骗局,引诱他释放某种会毁灭世界的怪物也未可知。宋司瞪着无法触碰的水缸顶,气喘吁吁,干脆从石头上跳下,跑到屋顶的边缘,趴在围栏上往下看,想看清这里到底是什么世界。
屋顶以外雾气重重,黑暗涌动其中,什么也看不到。宋司尝试靠近,耳朵中忽然灌进无数邪恶的窃窃私语,刹那间大脑一片空白,骨子最深处的恐惧涌上头顶,他连连后退,下意识调头朝唯一的楼道口跑去,想要远远的逃离这个天台,越远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