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虽不如你哥哥,可也是正经的阮氏嫡子,日后入朝也不费什么劲,何必要去九嶷山呢?”
阮玉英敛眉,他捏着酒杯,指节几乎泛白。
“我不欲与世家同流合污。”
郗真听罢,一下子愣住。锦衣玉食养出来的世家公子,竟然说不欲与世家同流合污?
阮玉英望向湖边,“平康四年,太原大旱,百姓颗粒无收,卖儿卖女者众,易子而食者屡见不鲜。那年我六岁,外出归家,看见门房小厮拎着一只鸡逗弄门外的野狗。一个幼童饿得面黄肌瘦,上来抢夺烧鸡,被野狗活活咬死。”
“他就躺在门前的台阶上,污血流的到处都是。门房说晦气,盖了张破麻布,将人拖出去了。”阮玉英道:“你说这是为什么,有的人生来锦衣玉食,仆从成群,有的人生来命如草芥,不值一提。”
阮玉英看向郗真,“世家不是没有粮食,仓房里的谷子多得生虫子,金银扔进水里,绫罗踩在脚下,即便如此,他们都不愿意拿出一星半点去给那些终日劳苦的百姓。”
郗真哑然,说不出话,他也干过作践绫罗的事情,也是这些世家中的一个。
“为此,我欲求学九嶷山。”
阮玉英忽然停了下来,沉默是戛然而止的故事结局,“可惜,我哥哥不允许。”
为了补偿他,阮同光命人建造了素沉水阁。可这样耗费人力建造的高楼,对于阮玉英来说,更像一个警告意味的牢笼。
一瞬间,阮玉英眼中的壮志全部散去,他躺在锦屏绣帐之间,又变成了那个纸醉金迷的纨绔子弟。
郗真沉吟片刻, “这就是为何,你一个少年天才,长大后却变成了泯然众人的模样。”
他无力反抗家族的摆布,所以只好放浪形骸,不肯为家族出力。
“什么少年天才,沽名钓誉罢了。”阮玉英玩世不恭地笑道:“我家只有一个天才,那就是我的哥哥。我无论如何也比不过他,索性做个纨绔好了。”
这话半真半假,却把阮玉英的痛苦与无奈藏得很好。
郗真沉默了很久,忽然道:“我有个师兄,也是处处压我一头。”
阮玉英抬眼看向郗真,眼里带了几分兴味。
“他......”郗真斟酌了很久,想不出该怎么形容谢离,“他很厉害,也很讨厌。”
郗真看着茶杯中飘浮的几片叶子,“小时候所有人都愿意陪我玩,只有他,冷着一张脸。我想着,讨好讨好他吧。可是他却觉得,我不过是仗着一张讨喜的脸,一直到现在,都很看不上我。”
郗真说着,将茶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
阮玉英劝道:“他既如此难相处,你也不必在他身上多费心思。”
郗真沉默了,良久之后,他轻轻叹了一声,道:“其实九嶷山没什么好的,人很多,夫子很严厉。也别指望有什么同门情谊,大家在山上还能过得去,下了山,就都是敌人。”
他摩挲着手上的戒指,“也不知道山主怎么想的,明明日后都是要撕破脸的,偏偏又要将人放在一起养大。”
阮玉英察觉到了郗真低沉下来的情绪,道:“听你话中的意思,你好像很不愿意与你这位师兄为敌?”
郗真没有回答,只摸了摸脖子。为了遮挡脖子上的痕迹,他今日穿的是件立领长袍,微微挺括的领子磨得他难受。
他看向阮玉英,转了话题,道:“阮公子,如果你想听九嶷山的事,可以随时来找我。但是争花令对我真的很重要,我一定要拿到它。”
阮玉英沉吟片刻,从袖中掏出一块令牌,道:“其实,这块令牌于我并没有用处。只是我哥哥见我向往九嶷山,所以寻来给我解闷的东西,你若要,就拿去吧。”
郗真喜出望外,眉眼都生动了起来。
“且慢。”突然而来的一道声音打断了他们,郗真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锦袍男子与谢离一同走上水榭。那男子与阮玉英长得一模一样,却是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气质。阮玉英风流,这个人却周身上下规规矩矩的,再沉稳不过。
阮玉英起身,拱手行礼道:“哥哥。”
这就是阮玉英的同胞兄长,阮同光。
“你的那枚令牌,我有用处。”阮同光道。
阮玉英面色为难,“可我刚刚答应,要将令牌送与郗公子。”
阮同光看向郗真,郗真却死死盯着自己身边的谢离。
阮同光沉吟片刻,道:“吕梁的矿山可以开采了,父亲有意让你督办此事?”
阮玉英十分惊讶,“陛下不是派人接管了矿山吗?”
“多亏了谢公子献计,”阮同光道:“陛下虽未归还矿山,但仍命我等开采,承诺十中之三归我们所有。”
阮同光看向自己的胞弟,“开矿是大事,稍有不甚便会造成矿工伤亡。你总说要为生民立命,就从恩泽那些矿工开始吧。”
这是个让阮玉英无法拒绝的条件,他为难地看向郗真。郗真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道:“无妨。”
阮玉英便将争花令给了阮同光,随后他向郗真一揖到底,“他日若有能用得到我的地方,郗公子只管开口。”
郗真勉强扯了扯嘴角,道:“客气了。”
说罢,郗真不愿多留,几乎是立刻就起身离开了。
谢离拿过令牌,跟着也离开了。
湖岸边杨柳依依,却吹不散郗真心中的怒火。谢离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始终与他保持一段距离。
忽然,郗真停下了。他转过身,冷冷地看着谢离,冲天的怒火在他眉眼之间绽开盛极的艳色,“你还跟着我干什么?”
谢离出尘的一双眉眼仍旧很平静,他问道:“你不想要令牌了?”
郗真冷笑一声,“我要你就会给我?”
“当然。”谢离很干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