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来没什么兴趣,只是不好扫小姑的兴,谁知越听越感兴趣,最后也坐正了身子,非常认真地问了一些问题。
小姑一听就乐了,心说侄子还是老样子,一聊画画就上头,跟她一个门外汉问那些圈内的事情,也就霍初宵干得出来了,最后干脆把策展人的联系方式给过去,说她就是做个顺水人情,你们美术圈的事自己搞定,她一个金领可不是闲人,分分钟几百万美元呢。
霍初宵就这么跟那个画展搭上了线,策展人也是个爽快人,看门见山就说自己早在他拿金奖的时候就很看好了,后来做商业也发展得很好,前阵子楚柏雅的专辑还拿了个最佳设计奖,可谓实力和名气两方面都很出挑,他近期就会来国内策划这个画展,到时候再详谈。
挂断电话,霍初宵意外觉得心情不错,未来一片阳光。
窗外也是一片阳光,他看了看时间,干脆去心仪地段的售楼处转转,寻思着尽快把房子买下来,也算让心头最大的一块石头落地。
工作日下午,人流量总是不大,更何况这还是周一。霍初宵看了眼路况,决定坐公交去。车上人很少,他一个人几乎独占了整个后排,初春的阳光照在身上是暖的,把他的双眼照射成浓浓的蜂蜜色,睫毛也洒上金粉一般毛茸茸。
霍初宵眯着眼望向窗外,这是一座老牌一线城市,开发得已经很完善了,其实与他小时候相比没什么太大变化,霍初宵却觉得自己像是第一次见到这些景致。又或者说,他直到如今,才能真的用平和、淡然的心态去欣赏那些风景。
没有事值得他烦心,也没有人需要他讨好。他在这一刻,在准备买下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一栋房子的现在,才忽然有了如此强烈的认知。
那将是一段新的生活了。
他托着腮靠在公车的窗框上,望着窗外的眼神甚至透出一种温柔。
到达目的地后,他没有急着去售楼处,而是先逛了逛社区底商的一些中介地产。
一般这样的地产公司,都会紧紧挨在一起,大约是因为这里是居民区,所以地产小店也是连成排,霍初宵一家家逛过去,又屡屡被过于热情的中介吓出来。
好在有一家规模很小,他以前甚至没有听说过名字的地产,他进去时几个中介正在吃饭,所以没有显得过分热情。因为店面小,这个时段又鲜少有客户,几个年轻人头碰头聚在柜台后面正吃着泡面,乍一见霍初宵走进来,几个人都有些手忙脚乱。
上前迎接他的是个看起来不大的小姑娘,但工牌上显示已经是这家中介的经理了,说话也透着稚嫩,一股脑地把话术抛给霍初宵,大约是看出了他有钱,还有点紧张。
这么一来,霍初宵倒觉得自己成了占据主动的那个人,只能安抚小姑娘说自己就是来随便看看。
不过中介虽小,手里倒是有些不错的资源,霍初宵看上了其中几套价格相对高昂的公寓,那经理的眼睛立刻就亮了,说您稍等,我喊个同事过来和您好好聊一下。
说罢朝着里屋就喊:“小霍!你洗完碗了么?来客人啦!”
霍初宵一听这个姓,先是一怔,但随即觉得自己真是想多了。
然而下一秒,从里间走出来的人却让他始料未及。
那人见了霍初宵也是一呆,接着立刻涨红了脸,看架势甚至有一秒钟打算拔腿跑掉。
同事们都有些纳闷地看着他们俩。
霍初宵在微微的错愕后以极快的速度接受了眼前的现实,叹了口气,轻声道:“初鸿。”
霍初鸿穿着一身不大得体的西装,这衣服的价格恐怕还抵不上他以前衣柜里随便的一件休闲装。身上还带了点泡面的调料味,穿了一双有些旧的皮鞋,看起来……就只是一个会在没有客户的下午凑合吃快餐的小中介。
他似乎十分窘迫于被霍初宵看到自己这个样子,低下头一言不发,不知道眼里盛着怎样的情绪。
最后是霍初宵约他来对面的咖啡厅里谈话。
霍初宵点了店主推荐的新品,而霍初鸿只点了一杯最便宜的柠檬水。
两个人相对而坐,阳光被窗棂挡住,只够照在霍初宵一人身上。
沉默了许久,霍初宵才率先开口:“工作怎么样?”
霍初鸿却带着恨意地笑了一下,嘲讽道:“怎么,现在咱俩的生活对调,变成你开始装了?装好人,装好哥哥,装你很心疼我,”他顿了顿,又带了些自嘲,“就跟我以前一样。”
霍初宵看了他一眼,表情十分淡然,“我没有装,问你工作如何,也不是在心疼你,还是说你觉得你们一家对我做出那些事以后,我还会以德报怨地关心你?只是一句很简单的客套,你不必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和你作对。”
霍初鸿低头用小勺子搅了搅柠檬水,仍然是浑身是刺的态度,“行啊,真不愧是大艺术家。不过你我好歹兄弟一场,说句实话总还是可以的吧?你就告诉我,是不是看到我沦落到这种地步,心里觉得特别解恨呢?你是不是现在心里想着,霍初鸿,你也有今天?”
“你过得再差,也弥补不了我曾经经历的一切啊。初鸿,你只是在自我折磨罢了。还是说,这是你自己心中所想呢?你觉得,做了那些事以后,自己就只配得到这样的下场?”
霍初宵的淡然反而激怒了霍初鸿,他忽然一拍桌子,有些压抑不住地扬声道:“我只是输了而已!我只是……”
他看到周围投过来诧异的目光,那一瞬间似乎回忆起了很多不愉快的经历,又缓缓平复了情绪道:“生在我们这样的家庭,就不得不为自己争取一切。”
霍初宵笑了笑,“我没兴趣听你说这些。家里还好么?”
霍初鸿也笑了,但却是冷笑,“你想问什么呢?爸妈?奶奶?霍氏?这些你不都能在新闻上看到么,霍氏垮了,破产清算,爸妈……在拘留所里等待开庭。奶奶本来靠着一堆机子维持生命,现在家里也拿不出一分钱给她,已经接回家听天由命了。谁能想到呢,曾经过得像个太后的她,现在半夜会尿在床上。”
他仰头灌了一口水,有些自暴自弃道:“她毁了我一辈子,从小告诉我要去抢,要去争,哥哥和我们不是一条心的,结果我真的去争了,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还要出来打工,给她赚生活费,回到家,还要伺候她的吃喝拉撒。”
霍初宵道:“我记得你也是名牌大学毕业的,怎么会来这里干中介?”
霍初鸿瞥他一眼,似乎很不屑他的不懂,又似乎很羡慕他的不懂,淡淡道:“我的名声在业内什么样你还不清楚么?已经彻底烂掉了,但凡有点规模的企业都不会要我,也就只有这种才成立没两年、歪瓜裂枣聚集地的小地产公司愿意收了。呵,我面试的时候,那个HR居然指着我的院校,问是不是专升本。”
他眼里还烧着一些不甘,但也只剩这一点不甘了。一切引以为傲的东西,最后发现都不过是泡影。
霍初宵又点了一份甜品,问他要不要,霍初鸿很不堪地摇了摇头。
霍初宵本想也为他点一份,但也只是想了想,最后还是放弃了。他觉得霍初鸿大约也吃不下去。
霍初鸿看他气定神闲的样子,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你来看房?”
“嗯,攒够钱了,打算买一个属于自己的公寓。”
霍初鸿惨淡道:“是啊,你现在可是出名得很,据说排着队等你卖画的,都可以排到列宾美院门口。这算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么?现在轮到你过上好日子了。”
霍初宵摇了摇头,有些可惜地道:“初鸿,你永远只会把别人放在自己的敌对面,直到现在都是这样。好像如果有一个人过得好了,就该有一个人过得不好,好像这世上的好与不好都是恒定的,所以想要拥有好,就必须从别人手里抢过来。你有没有想过,这都是不必要的斗争?”
霍初鸿闻言有些怔忪,他旋即低下头,把脸埋得很低,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晚了,我已经停不下来了。你也不必企图和我讲明白,这也不过是你所认知的生活罢了。这都是我自己选择的。我曾经在某个时刻恨过你,也恨过我妈,我的家人,但现在想想,做出每一步选择的,都是我自己而已。”
他垂着头,听到对面传来一点淡淡的笑声,却还是不肯抬起头。
霍初宵道:“其实这世上做个好人是很难的,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如果你做不了好人,就不必勉强自己装好人。因为你就算装得再像,你选择做的事是永远骗不了人的。也许曾经沉浸在兄友弟恭的假象中会让你觉得很体面,但其实扔掉这个体面,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不然,你现在也不会穿着廉价的西装,坐在咖啡厅里却舍不得点一杯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