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树妖?”楚逸尘心念一转,就猜到了大概,“是你爷爷?他是柏树妖?难怪你姓柏。”
“嗯,我的幻术只
能做虚像,所以假死时做的尸体要借助柏树妖的树叶,才能做成可以骗过凡人的实体。”柏空彻底放弃挣扎了,不光老实回答,此刻还主动解释,试图争取宽大处理。
“你们一家果然都是妖怪。”楚逸尘看着他和柏空所处的木屋说,“想来妖怪也不用住人的屋子,这屋子是你为了骗我新建的吧?”
“嗯……”虽然已经决定坦白,但此刻柏空回答的声音还是不免带上了几分心虚,“是在山里刚跟你遇见的那晚,你问我知不知道我的住处,我没有住处,只在岩缝里有个窝,我怕你找不到会一直在山里找,所以连夜建了个屋子。”
“连夜建了个屋子骗我,”楚逸尘又笑了起来,“还真是辛苦你了。”
柏空:“……”
他不敢搭腔。
“然后呢?”楚逸尘说,“那个‘柏爷爷’是柏树妖变的,是你特地叫过来演戏的吧?你应该是想演完戏后就让我下山,所以屋子里什么家具都没准备,为什么他反倒让我留了下来?”
“我、我也不知道,”柏空说,“我是让他来劝你下山的,是他自作主张,我想制止,但你在旁边,我不敢说话……”
那么柏空的爷爷,或者说柏树妖是要做什么呢?楚逸尘轻敲了两下手指,先将这个问题放到一边,他还有很多问题要一个个问。
“后来你就顺势装狗跟我一起住了,这屋子里的家具应该都是你为了圆旧居的谎,在那夜下山偷回来的吧?”楚逸尘虽然是用问句,但这个事实他早已在山下论证过了。
“没有!”柏空却否定了一下,他说,“我只是把山里的妖怪集合起来,让他们去弄点人类的家具和米面来,是他们偷的。”
他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仿佛自己只是一只内心跟皮毛一样纯白无暇,无辜得了许多赃物的乖狗。
第71章
“你的意思是, ”楚逸尘眉梢微挑,“你只是跟妖怪们说了一下, 都是他们自作主张去偷的, 而不是你逼他们的。”
“对、对啊,”柏空避重就轻地说,“我只是说了一下, 才没有逼他们。”
那当然不能算逼了,他明明给了妖怪们第二条路的,拿不出东西就洗干净下锅, 他们自己不选怎么能怪狗呢。
柏空说得煞有介事的,但楚逸尘还是一眼看穿了被这只狗刻意隐藏的真相, 心道自己以前真是小看柏空了, 以为对方傻所以不会撒谎, 实际上这只狗只有皮毛是白的, 狡辩的鬼话说起来一套一套的, 也不知道柏空到底用这种方法糊弄过他多少次。
楚逸尘没有再深究到底是谁偷的这个问题,事实上他眼下问的这些问题都不是太重要,他只是在为真正重要的问题做铺垫, 确认柏空会老实回答后, 他终于切入了更核心的问题。
“你一开始为什么会下山去京城?”楚逸尘说。
柏空一开始告诉他的说法是他爷爷让他下山找个媳妇, 楚逸尘信了,并且自己脑补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是柏空的爷爷不忍孙儿跟着自己一起在深山里孤老,所以让柏空下山娶媳妇。
但他现在知道, 这爷孙俩没一个是人, 甚至物种也不同, 估计也不是亲爷孙, 他那个乍看合理的解释套在这两个妖怪身上就显得很离谱了。
可柏空还是这样说:“柏树妖让我下山找个媳妇。”
“找个人类做媳妇?为什么?”楚逸尘不理解,从来只听说过人妖殊途所以不能相恋的,没听说妖怪一定要找个人类成亲的。
“因为我修行遇到了瓶颈。”柏空其实也不太理解为什么他这个瓶颈一定要去找人类学习情爱才能突破,他将柏树妖跟他说的话对楚逸尘复述了一遍,并且说了下他的来历。
“我其实不是只狗。”柏空首先郑重声明了下这点,然后才说,“也不是狼或狐狸,我跟别的妖怪不一样,雾隐山的妖怪要么是飞禽走兽成精,要么是柏树妖这样的植物,我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种。”
对于自己出生的经过,柏空其实也不太清楚,毕竟他那时候根本就不记事,他说的是柏树妖告诉他的。
“柏树妖说,我出生的那天,雾隐山的山雾比以往任一天都要大,他活了一千年都没有见过那么大的雾,不光是山脚外围,整个山林里也都被大雾笼罩了,四野都是白茫茫一片……”
就是这样一个大雾天,在雾气弥漫的深山中,突然刮起一缕风,这些如流云般飘散浮逸的山雾像是被这缕风裹挟着,又像是自己聚拢起来,好似一只撒欢的小兽那样在山中东奔西跑,风是它奔跑时所带起的。
这团雾调皮且顽劣,它借着自己奔跑时带起的风,一会儿吹落某棵树上的树叶,一会儿又去掀翻树梢上的鸟窝,它还冲地面上奔跑的百兽下手,在山野间横冲直撞,将它们吹得东倒西歪。
它只是一团空茫、没有形体的雾气,所以山中的走兽飞禽们除了愤怒地嘶吼几声,完全奈何它不得,但是跑着跑着,不知道是不是参照了它在山中奔跑时见到的百兽生灵,它渐渐长出了猎豹一样修长的四肢,长出了狼一样坚实有力的身躯,长出了狐狸一般蓬松的长尾,他虚无的形体也渐渐变得凝实,最后一只毛茸茸奶乎乎的白色小兽从雾里跑了出来。
从虚到实,从无到有,他凭空而生。
白色小兽诞生后,因为不再是之前那样没有形体的雾气,可以随便在山中东奔西跑,横冲直撞都不会受伤,他约莫是不太会用突然多出来的四肢和身体,所以在化形成功后就顺着奔跑的惯性栽了个跟头,咕噜噜地在地上滚了几圈后,“砰”一下撞到了柏树妖粗壮的树根上。
白色小兽伸着两只短短的腿,趴坐在地
上,懵懵懂懂地仰头望着这个撞到他的东西,然后又用爪子挠了挠那粗硬的树皮。
他对一切都表现得很新奇,无论是爪垫感觉到的柏树妖树皮的粗硬质感,还是撞到树时那一瞬脑袋上的疼痛,这些对于一团雾而言曾经都是不会有的。
因为不理解这种痛感为什么会出现,他甚至还主动用脑袋又撞了一下树,撞得十分实诚,一点力都没留,把自己撞得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晕晕乎乎的半天爬不起来。
柏空不知道柏树妖看着自己撞树时在想什么,但据柏树妖后来所说,因为觉得他太傻,怕没人管的话活不过三天,以及树林里有几千几万棵树,柏空却独独撞他这一棵,还连撞两次,或许是某种机缘或是天意,所以柏树妖决定收养他。
“柏树妖教我怎么像妖怪一样修行,也教我怎么变成人形,他还给我取了名字。”柏空说,“他说我是从空无中来,凭空而生,所以给我取名叫柏空。”
“好名字……”听完了柏空说的来历后,楚逸尘不由得喃喃感叹了一句。
这个名字太贴切了,既贴合柏空的来历,也贴合他的心性,柏空不太理解为什么他的瓶颈一定得去山下找个人类学习情爱才能突破,楚逸尘却是一下子就懂了。
佛家讲诸行无常,无常即空,僧人们解读经文,实际上也是在解“空”,而在道家中,又有“天地与我并生,我与万物为一”的说法,这两者其实是很类似的概念,都是要到达一种超脱于万物又合于万物的心性境界。
但世间生灵都逃不脱七情六欲,这是他们生来就有的东西,也是他们与草木石块,溪流山水得以不同的关键,人有利欲,□□,野兽也有物欲,所以他们几乎都不能做到真正的空,僧人道士苦修一生,也顶多是朝这个境界更加接近,但从未有人真正达成,因此世上千百年没有新生的神佛。
可柏空是完全相反的,他从空无中来,凭空而生,他生来就是跟世间万物都不同的,他是山间的风,晨间的雾,别人一辈子都无法体悟的空无境界,却是他与生俱来的。
但同时,他也无法真正体会其他生灵与生俱来的七情六欲,这也是他修行遇到瓶颈的原因。
喜、怒、哀、惧、爱、恶、欲,人间的七情六欲,看起来繁多,但归根究底,皆因爱而生,就像楚逸尘,他因爱他的父母家人,爱他在午后晒到的那缕日光,爱他在学习枯燥时那朵长到窗边的花,所以生喜,生怒,生哀,生惧,生恶,生欲。
跟着柏树妖学习了那么多年,柏空看起来七情也学得大差不差,也会开心,也会愤怒,也会因为谎言被楚逸尘发现而心虚害怕,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可七情中最根本的,最深切的爱,他却根本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