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理他,忙着和其他学生聊天。但也许当时我脸上的确露出了微笑,不是出于礼貌的那种。我有点记不清了。
我能记得的是,两个星期后的周日中午,我坐在了学校南边的咖啡馆,送餐品的机器人在过道里穿梭来去,对面是那名褐色卷发的音乐生。从窗户往外能看到图书馆前的大片草坪,远处有几个男生在那里玩某种飞行器。近处的梧桐树下,一对情侣正在阴影里甜蜜地拥吻。
再往近些,我看到音乐生的轮廓隐约显现在窗玻璃上。他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衬衫,袖子往上挽到了小臂的位置。
那是2047年4月7日,一个温暖而美丽的春日。伊森总抱怨说我记不住我们是哪天在一起的,但我只是不把这天当作那个日子而已。而当我试图解释时,他又说我不懂什么是一见钟情。
他还说我冷血,说我是没有感情的机器、变态的工作狂。我们断断续续谈了一年半,三分之一的时间他为我写歌,在宁静的夜晚边弹钢琴边唱给我听;三分之一的时间他冲我大发脾气,埋怨我忙于工作而忽视了他,或者干脆二话不说把我狠狠压在床上。剩下的时间我们在冷战,或者说,是伊森在单方面和我冷战。
我想我能够理解他。当我还在二十出头的年纪,也觉得这世上有那么多快乐而重要的事情。
我不能理解的是,他一边抱怨我分给他的时间太少,一边又整天整天地不接我电话,跑到酒吧和那些穿着丁字裤的男人搞在一起。后来甚至把其中的两个带到家里来,当我下班回去,推开门便看到其中一个从背后搂着他舌吻,另一个跪在他面前为他口交。而他看到我时,竟就那样转过头来,勾起一边嘴角看着我,然后张开双臂问我要不要加入他们。他做这一系列动作时,那个跪在他身前的男人依然在吞吐着他的阴茎。
我感到一股难以理喻的眩晕,隐隐有作呕的感觉涌上喉头。我转身想要离开这个地方——我自己的房子——可那两个男人从背后抓住我,把我面朝下按在了床上。
我的头被按进枕头里,伊森慢条斯理地脱了衣服爬到我身上来,那两个男人饶有兴味地在旁边欣赏我挣扎的动作。而我的男朋友就在那样的注视下,在我身体里用力冲撞着,像残暴的农场主挥鞭甩向他圈养的一头畜生。
我痛得流下眼泪,努力从枕头里侧过头来,质问伊森为什么这么做。他紧紧箍着我的肩膀,将精液射进我身体里,然后把头埋在我耳边,告诉我说,因为他觉得我已经不爱他了。
他又说,他觉得我根本就没爱过他。
可我们都清楚,事实是完全反过来的。我们都清楚,在这段关系里,谁才是三心二意的那一个,从我们第一次见面,他看上我的长相而递给我那张纸开始,我们就都清楚这一点。如果他在说完这句话后提分手,我想我不会挽留他。事实上从我们在一起的第一天,我就随时做好了分手的准备。
可是他不,他什么都不说,不提分手,没有道歉,也拒绝收拾走他留在我这里的东西。他带着那两个还没看够好戏的男人扬长而去。接下来的三个月,他不与我联系,不给我任何说法,不和我见面,用这种最令人难以忍受的方式,耍他那套小孩子脾气。
他那套,我忍受了一年半的,该死的,怎么也改不掉的小孩子脾气。
第2章 2084年1月2日
医生为我做了详细的检查,然后移走了我身上连接着电子仪器的管子和电极贴片,只留下输液的针头在我手背里,一点点流下镇痛的药剂。
不知是不是这药的作用,或者之前手术用了太多麻醉,我的身体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不像在床上躺了两天,倒像被放到了冰箱里冻了好几年似的。
但是为首的那名男医生说,我已经没有大碍,休养一段时间就可以出院了。至于我的脑袋,它看上去一点问题都没有,甚至用不着贴创口贴。如果我不记得我是怎么“不小心从高处摔下来”,那多半是心因性的原因,比如受到了惊吓,诸如此类的。
“也许过一段时间就好了,”他说,“如果没好,我恐怕你得去看心理医生了,先生。”
我愣了一下:“心理医生?”
他笑了起来,声音略低,但很和善。“我开玩笑的,西尔,我保证你很快就会记起来了,也许是明早,最晚后天——至少根据我的经验是如此。当我忘记了保险箱的钥匙放在哪里时,我要做的只是不去想它,然后顶多过上两天,它就会自己出现在我眼前了。”
但说实话我很难保持他那样的乐观,并且把丢失的记忆比作保险箱的钥匙。因为很快我发现,我并不只是发生意外的那一段记不起来,而是对这之前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少说有一两个月——发生的事情,都仅仅抱有一种遥远而模糊的印象。
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像你知道自己经过了昨天,还有前天,还有大前天,但却不记得这几天的晚饭都吃了什么。只不过在我这里是完全相反的情形——一定要我回忆的话,我能把上周在单位食堂吃的每顿午饭都细数出来,也可以描述我一次次拿出手机看到伊森不回消息时的失望心情。
我知道今天是2048年10月3号,2号我躺在床上昏睡。1号——也就是发生意外的那天——我照常上班没有迟到,下班时间似乎比往常早些,也许是为了回家路上去超市买晚饭的食材,或者我只是厌倦了没完没了的加班。但除却这些琐碎的日常,我想不起来任何重要的事情。我的意思是,如果在这一两个月里,曾经发生过任何重要的事情。
不过谁知道呢,也许就像医生说的,我只是受到了惊吓,要不了两天又会想起来了。又或者那些记忆本就和昨天的晚饭一样无足轻重,我要做的只是淡化它的影响,重新迎接眼前的新生活。
我昏昏沉沉地睡了个长觉,再次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伊森依然守在床边,并且在听到我肚子响后,从旁边的保温袋里拿出一碗鸡肉面条汤,还有水煮蛋。他说是他做的。
我有点怀疑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还会做饭。至少我们同居以后,我从没见过他下厨。工作日他在学校解决三餐,而到了周末,如果我不在加班,临近饭点总是自动自觉地走去厨房,一向如此,好像这就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安排。
汤的味道出乎意料的好。也许是因为连输了两天营养液,我饿得不行,喝掉一大碗还意犹未尽。
伊森在旁边看着我吃,一边给我讲他在音乐学院遇到的趣事。一名教授在钢琴课上批评他的学生把莫扎特弹得像贝多芬,后者则在论坛上发帖,说这位教授弹莫扎特,就和“莫扎特”本人没什么分别——除了他会忘记一个升fa上的还原符号以外。
这里他用了一个不怀好意的双关语。“莫扎特”指的是州立大学AI实验室几年前研发出的一台智能机器人,能够像个真正的演奏家一样坐在钢琴前面,模仿各种音乐家的风格弹奏曲目。我总觉得这机器人设计的初衷不是专门造来弹钢琴的,因为他在钢琴前面永远只能保持一个滑稽的、佝偻着背的姿势,不管他的机械手指如何在琴键上变着花样地翻飞。
而这也就是这名学生想表达的,他把教授弹琴的录像和“莫扎特”的演奏视频放在一起,两者的姿态出奇的一致。伊森把视频播给我看,一边哈哈大笑,我拿起纸巾擦了擦嘴,说:“嗯,‘莫扎特’核心算法的代码,有一部分是我写的。”
伊森的笑声停了下来。他夸张地“啊”了一声,用拳头堵住嘴:“西尔,抱歉,我不知道是你……”
“只有一小部分,”我耸耸肩,“当时我读本科,正在弗莱明教授的课题组实习。教授把‘莫扎特’的一部分训练模型的任务丢给我,让我拿来练手试试看。”
伊森用手撑着下巴,在一旁专注地盯着我看。等我说完,他笑着开口道:“亲爱的,你真是个天才。”
我移开目光,盯着手里的碗:“只是个不算复杂的小任务,有一半代码是我从网上找现成的东拼西凑起来的。”
“那你也是个天才,”伊森说,“我爱你。”
我假装没听见,继续东拉西扯我的专业领域,只是语速不由自主地加快:“AI的学习模式,决定了它们天生擅长识别和进行各种风格的模仿,一个人的曲风、语言风格、行为习惯、甚至是思维方式。事实上类似的技术早在三四十年前就已有雏形,所以我说‘莫扎特’的学习算法并不是什么创新的东西。相比这些算法,更多的经费被浪费在了那灵活而复杂的磁性软材料手指里。可是话又说回来,谁愿意花时间去看一个机器人笨拙地缩在钢琴前面,用贝多芬的风格弹奏莫扎特的曲子,而不是——”
我没能说完,因为伊森突然凑上来,用柔软的唇堵住了我的嘴。
平时我常常叹着气说他是个小孩子,他就不满地说我只比他大八岁。而如果我说年龄并不是关键,他就痞气地勾起一边嘴角,回击我说:“哦,那么我们的小西里尔,从他接吻的模样来看,一定还是个纯情的初中小男生。”
这话时常令我感到气恼,但却无法反驳。伊森的吻技的确让人难以招架,而在他之前,我这方面的经验可以说是相当有限。因此只要他一把嘴唇贴上来,不管中间经历了什么,我是迎合还是推拒、兴奋还是恼火,最后的结果一定是我被他吻得晕头转向、神志不清,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他要什么我就给什么。
而现在,大概是由于身体虚弱的原因,我对他的吻尤其没有抵抗力。不管他是搂住我的脖子吮吸我的舌头,还是边抚摸我的头发边在我嘴唇上轻轻地咬,我都只能抬起手来勾住他的肩膀,一下一下按着,示意他动作慢些。
这个吻显得格外绵长,当我已经开始因为缺氧感到头晕时,伊森才终于放开了我,脸却依然停在很近的位置。唾液在我们之间拉出一道银丝,我大口地喘着气,脸颊烫得厉害。
伊森抚摸着我的头发、脸颊、还有嘴唇,然后把手指放在我太阳穴的位置,仿佛在感受那里的跳动似的,看着我的眼神专注得近乎着迷。
他就这么注视着我良久,而后轻声开口道:“我爱你。”
我不知所措,他就又说了一遍:“西尔,我爱你。”
我躺在那里,沉默了很久。我不知道我是在犹豫什么,或者我只是不惯于像他那样表述自己的感情。但最终我还是冲他笑了笑,说:“我也是。”
他的眼里有光亮起。有那么一刻,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身着白衬衫站在我面前的音乐生,在春日的阳光里狡黠地冲我挑起嘴角,要我把手里那张纸翻过来看看。
“那么你原谅我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