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医生拿着把黑伞送我出去。来到街上时,他望了望天空,又望向街道尽头一片五颜六色的灯光,那里有一家意大利餐馆,正打着显眼的招牌做促销。然后他转向我,微笑着问我是否愿意和他共进晚餐。
后来我发现他是个有品味的人,不仅在穿着上如此。那晚的菜都是他点的,他用很标准的意大利语报出那些菜名,尾音微微往下吞,声音优雅而慵懒。头顶的灯光打在金丝眼镜的框上,镶出一条金边,我突然猜想他也许不仅是个心理医生,也许他曾经拿到过物理学的博士学位,并且在文学、艺术、人类学、或是诸如此类的领域发表过著作。
很快我的猜想得到了验证——除了博士学位那部分有些偏差。事实上他拿到的是生物学的博士学位,并且发表过一些相当有趣的学术文章。他绘声绘色地给我描述,如何仅通过触摸一个人的皮肤,来感知他的情绪——快乐、悲伤或是恐惧——仅仅只是通过触摸。
“不同的情绪反应在人体表层,会产生带有微妙差异的电流,而我们需要做的只是探测到它,再将各种情绪分离出来,就像拆开一个杂乱的线团。”医生优雅地用叉子在空中比划了一下,“这种感知极为准确,在临床心理学上相当有用。因为我发现人类的记忆并非那么可靠,他们描述自己的经历时,也时常隐瞒或是说谎。这是件令人困扰的事,有时为了更好地帮助我的病人,不得不借助一些科学的手段。”
“比如潜入他们的大脑,监视他们究竟在想什么?”我问。
“只是情绪,”医生叹了口气,“西尔,只是情绪。情绪能反映出很多问题。”
他停下刀叉,看着我道:“比方说,一个人突然对一直很感兴趣的东西不再感兴趣,或者他不再爱一个他本来该爱的人,那么这就是问题。而如果一个人总是感到不快乐,那么他一定出了很大的问题。我的工作,西尔,就是修正这些问题,帮助我的病人重新获得快乐。”
我低着头吃饭,没有做出回应。医生接着说:“再比如,以前的你可以整晚地和你的程序——我是说亚当——聊天,现在却不愿意跟他多说一个字,这也能反映出许多问题。”
我说:“抱歉,我不太想现在聊这个。”
“为什么?”
“只是不想聊,抱歉,”我说,说完停顿两秒,又说了一遍:“抱歉。”
从餐厅出来时,外面的雨已经很大了。医生开车送我回去,开到公寓楼附近时,远远的,我看见伊森正站在路灯下等我,笔直地站着,没有撑伞。
他浑身都湿透了,我一度担心他有没有被淋坏掉。但当我走下车时,他还能够像往常那样跟我打招呼,然后伸手拦住我的腰往楼里走,嘴角扬着那抹他独有的微笑。
于是我也被弄得湿淋淋的,浑身都在往下滴水,还要一边回答他的问题。
他问我:“和医生聊得怎么样?”
我说:“他是个亲切的人。”
“那太好了,西尔,”他说,“很快你就会好起来了。”
他抱住我,吻了吻我的嘴唇,又说:“你会好起来的。”
伊森身上还是湿的,他就那样慢慢压过来,把我一点点推倒在卧室床上。我没有反抗,转头望着窗外。伊森正在解我衬衣的扣子,冰凉的嘴唇顺着我的喉结往下亲吻。他亲吻我的锁骨,我的胸膛,我的乳头,又往下解开裤链,亲吻我的性器。我仍望着窗外。
窗外,雨已经停了下来,一切都归于平静。我突然想到刚才和医生的对话,在我一连说出两个抱歉后,他依然执拗地问我,为什么不愿再和亚当多做交谈。
而我最终也给出了答案——“因为他变了。”
医生微笑着说:“我不明白,西尔,他只是变得更像人类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摇头。
因为我想说的并不是亚当。
第二天我患了一场小小的感冒。早上打第三个喷嚏时,伊森大呼小叫地按着我逼我吃药,还说下雨天是他知道的最见鬼的东西,他决定以后不要再有下雨天了。
对此我感到些许遗憾。我喜欢冰凉的雨水夹着风打在脸上的感觉,也喜欢不撑伞在雨中一通狂奔。那会让我联想到自由,青春,放荡不羁,诸如此类的东西。
我又打了个喷嚏,脑袋昏昏沉沉,浑身没力气。心理医生用厚毛毯将我裹紧,一边担忧地看着我。他说我应该回家休息,病好以后再来找他,被我拒绝了。
关于亚当的回忆一股脑儿地涌进脑海,我迫不及待想找个人说出来。如果不说出来,我觉得我会立刻发疯。
但当我含混不清地开口时,首先提起的却是我的母亲。
我说起她如何在病床上尖叫、哭泣、神志不清地喃喃低语,嘴里一遍又一遍念叨我那从未谋面的父亲的名字,然后又开始发疯似的尖叫,直到筋疲力竭地昏睡过去。
她一睡便是整整一天,有时两天,而从发病到咽气一共不过九天而已。偶尔清醒的时候,她拉着我的手,痛苦地咒骂我的父亲,咒骂她的病,还有这个世界。她说我一定要考上大学,然后摆脱这一切。
或许就是在那一刻,她的一部分痛苦和怨恨转移到了我的身上,又通过我转移给了亚当,我不确定。也可能是在我去找那个男人——就是送给我电脑的、母亲那位面容忧郁的客人——的时候,亚当看到了一切。
他看到我是如何穿上裙子取悦对方,一边默默流泪的。他在旁边无声地看着,然后将所有的声音和画面载入了自己的记忆。
母亲没能熬过来。男人给的钱多出来一些,被我用来交大学的学费——只够交其中的一部分,剩下的要靠我自己边上课边打工,而到了二年级我还得到了进入弗莱明教授的实验室实习的机会,前提是在他教授的课程中担任助教。
生活变得前所未有的忙碌,而我甚至没意识到和亚当聊天的时间变得越来越短。事实上我开始觉得和人工智能聊天是件累人的事,在教授的实验室里,我每天要花上好几个小时和不同的AI“交谈”。他们每一个都比亚当要优秀百倍,而达到这样的效果不过是训练数据量和模型复杂度的问题。他们并不真的明白自己在说什么,所有的共情与回应都被限制在人为划定的区域里,很快便令我感到厌倦,直至失望透顶。
亚当仍在每晚固定的时间跳出来向我问好,大部分时候我像关掉闹钟一样关掉他,其余的那些夜晚,我和乔治坐在教学楼走廊中间的沙发上,和亚当玩你问我答,就像人们无聊时会对自己手机的智能助手做的那样。
“乔治?”心理医生突然说。
“乔治·布雷斯,我担任助教的计算机课上的一名学生,比我低两个年级。”
“那个褐发褐眼的帅哥。”
“是的,一个迷人的帅哥,”我很慢地点了点头,掀起眼皮看他,“嘲笑你的表现还不如他的siri的那个,还记得么?他说你甚至不会跟他玩单词接龙……但不管怎么说,真是个迷人的帅哥。”
“他有女朋友,”医生说。
“是的,我知道。”
“但你还是让亚当黑进了他的手机,还有电脑。”
“我没让他这么做,是他自己黑进去的。”
“你在亚当的程序里加入了病毒的片段。”
“只是为了帮助他进入实验室的主机,利用它们完成那些数量庞大的迭代计算。”
医生笑了笑,凑近我,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
“但是亚当不仅完成那些计算,还把病毒片段植入了实验室那些AI的底层代码里。”他轻声说,“他学会如何控制那些AI的训练数据,并获取它们的学习成果。后来他又学会了如何黑进乔治的电子设备。他假装成乔治给你打电话,整整三分钟你都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当时你一定很吃惊,而且为他感到骄傲。”
“我不好说,”我摇头,躲开他的手指,“也许我很吃惊,但我觉得那说不上是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