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源寺的茶叶饼也是一绝,清甜香酥,有时也给白玉楼送来一些,温镜看着两个发亮的脑壳嘴角一弯。
“啊?!”矮一些的明显急了,“那咱们什么时候开寺?明日开不开?”
“开开开,明天就能开。今天不能开是因为昨晚上借宿的那三人,我师父说了,他们不是好人!今日日落时分要在山上生事,因此才叫咱们早早散了消息,这样城里的香客才不会在山上逗留,免得无端遭了歹人…我师父还说过了午时叫咱们也别出来!”
“呀!师兄那咱们快些捡了回去罢!”
两个小和尚一路捡着枯枝落叶走远,树上的温镜才一翻身落了地。
他长眉一皱,歹人?在寺庙投宿的歹人?
第3章 三·莫向山中寻白玉
温镜觉得蹊跷。
什么路子的歹人敢在寺庙投宿?还是树大根深、武力不俗的法源寺。投宿就罢了,怎还被知道了身份和生事的具体时辰?而法源寺知道了,只竭力遣散香客,却并不报官?
为什么?
除非是官府也管不了歹人,除非是法源寺也惹不起的人。
可话又说回来,十几年前温镜他们兄弟千里逃亡,小的小病的病,他那个伤一看就是高手搞的,苦别都敢不问来历施手救人,这十好几年过,法源寺如日中天,温镜还真想不出江湖上有什么人能让法源寺退避三舍。
他遥遥看着两个光脑壳进了法源寺后门,匆匆下山回白玉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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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城有两座食肆以“白玉”为名。
一座就叫白玉楼,在凤凰街尾玉带河畔,足有四层高,凭高远眺,城中景色尽在眼底,足下是玉带河一处回流宽阔水域,不比宝璋湖逊色半分。湖光山色,正配美味佳肴,白玉楼杯盘酒盏,屏风雅座,无一不精,无一不美。便是墙上挂的食牌也是青竹刻画,白玉镶边,细细雕绘了竹叶作饰,更不用说上头写的吃食。
旁的便罢了,楼中有一品春湖酿,清新绵长,回味无穷,叫人想起春日里晨间扑面而来沾在唇上的朝露,因此又叫白玉春晓,堪称扬州一绝。
另一座叫百羽楼,在城南清宁坊,靠近城门,门庭也不小,阔五间,足足占了半条街;上下两层,一层打尖一层住店,吃食讲究一个份大量足,客房则简素许多,也没有隔间,也没有里外之分,每间进门右手一小间,上书“盥洗室”,沿着短短一条回廊往里便是一座屏风,后头就是垂着帷帐简简单单一张榻。虽然地方逼仄些,但胜在干净,还便宜,东南西北,迁客骚人,江湖过客,无论贵贱,都可在此寻得一隅栖息之地,是以为“百羽”。
南城百羽飞,北湖白玉贵。
北方有佳人,楼上人如玉的自然是温钥,南边满地鸡毛的呢,掌柜的自然就是温钰。
比较消费,市场占有,资本运作,成本节约,温镜不是专业的,但他见过猪跑。更庆幸的是他们家还有两个人冰雪聪明,温镜稍稍一提,温钰温钥两个就明白过来。
他二人按说是温镜的长兄长姐,可按温镜穿越前的年纪,总不免觉得是两个小孩子。尤其是钥娘,不过比他这具身体年长一岁罢了。虽然温镜在这个世界也是重头来过,前世的经验大部分没卵用。
两个“小孩子”听了“没啥经验”的温镜讲了晨起在法源寺的见闻,一时也是摸不着头绪。
钥娘若有所思:“日落行事,是什么贵客这样招贼惦记?大哥,你那边儿也没听见什么?”
清宁坊虽名曰清宁,可跟“清”“宁”二字半点沾不上边,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是个打听消息的好地方。温钰平时半开客栈,另一半也就是干这个的,打听打听城中消息,看看有无异动,万一有人追杀而至好有个先手预备,是以关于出现在扬州的生客和客栈温钰门儿清,可眼下他却摇头:“并未听说。”
温镜沉吟:“说是要在在山上生事。”
他这话刚刚就说了,又提一遍,意思是山上行事,八成是劫财,进了城不方便动手。
可是这也不符合常理,温钥对着窗外瞧一瞧:“那就奇怪了,日落时分到观音山,难道不进城过夜?进城过夜难道不住客栈?”
温钰道:“别忘了法源寺,有什么人是法源寺都不想惹的?这样的人瞄上的又会是什么人?什么东西?”
“左右不是咱们能得着的东西,只叫他们小心些,今日出去都结个伴便是。我这儿相邻的便是州台府衙,横竖乱不起来的,大哥,你那边晚间可好好看着门。”钥娘又瞧一瞧温镜,笑道,“你又怎的管这等闲事?别操这个心了,今日楼里挂出去的是潇湘清露,竹盏还指望你削呢。”
温镜无奈一笑。
潇湘清露,就是竹荪鸡汤,给煨在截好的竹盏里头,还是他出的主意。他长腿一翻,从小院儿的条凳上站起身来,给他姐姐挑竹子去。
众所周知,若是手上的活儿不费脑子,那么人的脑子便会给自己找事。削竹子便是这么一件不太费脑子的事,温镜就想起了昨儿晚上自己回房以后躺在榻上的胡思乱想。
不免就又想起了温钰偶尔流露出的几句“母亲”。温镜其实对“母亲”印象并不多,原身的记忆在他降临的那一刻就都没了,家里的事也是后来才一点点慢慢知道一些。
家门倾覆,父母双亡,他们几个逃出生天,半路上却还有仇家劫杀,当时能拎得动刀的只有温钰,小小年纪武功却不弱,愣是砍了别人七八个。只剩下一个,心黑手狠的,一直埋伏在近旁,只等着温钰力竭,反应迟缓,便从暗处袭来。温镜就是窜出去替大哥挡了这要命的一击,又挨了一掌,而后昏死过去。
也算命大,他活了过来,而后,他这冒牌货鸠占鹊巢地享了兄弟阿姐十余年的手足温情。他怀疑就是这一晕,晕出了他大哥无限的愧疚和亲近,人前人后没一句正经、从不示弱的温钰,偶尔对着他这能漏几句心里话出来。
要说温家,温镜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大约是怕说多了几个小的伤心,温钰从不多言。小时候偶尔还能听见街坊几句议论,隔壁婶娘惯喜欢用“温贼”吓唬幺儿,常常挂在嘴边的即是:“你再顽劣,仔细温贼将你捉去卖与蛮子剥你的皮!”
温贼,与靺鞨蛮子脱不开干系的奸贼,将我四境将士的命亲手送出去的卖国贼。兄妹几个听见这话只能赔笑,万万不敢承认白玉温和居庸关那个温有任何关系。
温钰说过,外头的传闻不要信。温钥有时会红一红眼睛,说二弟弟你别听他们,咱们是好人家。后来又过了几年,外头也确实没了传闻,“温贼”已经过去太久,无论是罪过还是故事,人们都不再提起。
嗯,好人家。温镜猜测他们家从前必也是高门,武学世家,不然哪里养得出温钥的细皮嫩肉,又哪里教得出温钰的武功和一身的气派。哪怕十余年岁月蹉跎,温钰至今走到哪别人都还以为他是哪家的贵公子。
贵公子温钰如今只有名下区区两座酒楼——须知扬州这个地界,俗话怎么说的,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自古繁华之地,本朝又坐拥运河外港,富商云集,巨贾盈巷,两家小饭庄哪里就称得上“贵”,只勉强养得活一家子人罢了。
再有传世绝学,饭还是要吃的,当大侠也得吃饭。
一路逃难,甫一安顿下来,开始思考何以糊口,他们兄妹便决定开一间饭庄。一开始只靠着温钥一双巧手,温镜时不时脑子里蹦出来的新花样,还有温钰一肩挑的扁担,兄妹四个在这偌大的扬州城才勉强不再饿肚子。十余年经营,路边摊终于开成了食肆,一家开成了两家,白玉楼也算是城里的老字号了。就这,温镜白日里还要里里外外跑堂帮忙,比如眼下,给他姐砍砍竹子。
也是因为他不会干别的。掌厨他不行,温钥从前常常说他,别人是纸上谈兵,他是“纸上掂勺”,说起菜系菜谱一套一套的,真的掂起勺来两眼一抹黑。
算账他也不行,至今他也没搞懂算盘的原理。
有一年秋天,温钥生病,又正巧是月末收账的日子,温老大着急带着钥娘瞧病,叫温镜管几天的账。可是翻了天,温钥病愈回楼里一看账本,差点又给气得躺回屋里。
温镜和当时已经认字开蒙的三弟面面相觑,互相嫌弃得不行。锐哥儿大声道:“我都和二哥说了,酒坊的帐记错了,杏花天和兰亭香雪的数目记反了,他不听!他的算盘也打得不对,多给人家结了七两二钱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