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广业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松弛下来,他站起身:“原来是温贤侄,老夫膝下虽有三子,但最悬心的还是舟儿。他的两名兄长皆不在扬州,否则老夫也不放心他走这一趟。此番两位贤侄救了他的性命,老夫心中千恩万谢实难言表,广陵镖局欠两位一份人情。”
他话锋一转:“只是谢恩归谢恩,两位,此番两位牵涉进的到底是什么生意,招惹的到底是什么人,老夫却要与两位言明。”
说着傅广业自榻间抽出一本蓝面儿的册子,温镜一看,正是傅岳舟提到过的《武林集述》。
集述,经年的汇总,抑或是集几家之长,方才可称集述。武林集述,是什么样的秘笈敢自称武林集述?
若是手中有这等神功,为何又要假手广陵镖局护送?温镜心中疑惑不解。
他见李沽雪大大方方接了册子,他与李沽雪坐在傅广业下首挨着,瞧见封面上《武林集述》四个大字左侧又有一行小字:荣升台截至癸亥年腊月核记。癸亥年,去岁便是癸亥年。什么截止到去年十二月?荣升台又是什么人?
“这——”李沽雪翻了两页,忽地“啪”地一声合住,僵了僵,将册子甩在小几上,瑞凤长目一扬,向傅广业笑道,“傅总镖这是恩将仇报啊。”
傅广业背着手:“贤侄,你看没看过这东西,外人眼里你都是已然看过。你二人说是机缘巧合路过,外人眼里是何等模样,老夫不说你二人也猜得到。正如我舟儿,他连这到底是何物恐怕都不知晓,不也受了无妄之灾?”
李沽雪摇头:“非也。傅公子受伤,乃是你这当爹的接了不该接的生意,连累了他。我与你广陵镖局非亲非故,为何要受这牵连?”
说着李沽雪便要起身向外行去,傅广业倒很沉得住气,他长袖一挥:“贤侄且去罢。”
李沽雪霍然回身看向堂内,狐疑地问:“你不拦我?”
傅广业摊手:“贤侄的身手便是想拦,如今我局中上下能拦得住的又有几人。老夫是万万不能与小辈动手的,你又救过舟儿的命。”
他沉沉一叹:“非亲非故,确实非亲非故。贤侄家住何方,师从和人,老夫一概不知。可若有时间细查,从贤侄的口音装束,再到身法兵器,总能摸到些蛛丝马迹。”
傅总镖杂灰白的胡子一抖:“广陵镖局既然能查到,敢劫广陵镖局的人自然也能,贤侄猜猜他们信不信这句非亲非故?到时贤侄的家人同门可还有安宁之日?”
他转向温镜:“这位温贤侄便更不必说了。温贤侄家中自然也有几分家业,可两位猜猜,若那伙黑衣人找完广陵镖局的麻烦,在扬州城可还有能掣肘他们的江湖力量,届时温贤侄家的白玉楼可还开得下去么。”
第8章 八·一旦生涯悬彀中
那还开个屁,开得下去就有鬼了,温镜面色一时有些难看。
傅广业却又改换一副诚恳面孔:“‘广陵傅氏,存至今夜。’今夜想必还有黑衣人来袭,此番确乎是老夫不该接这单生意,连累局中兄弟乃是老夫自食其果。可我广陵镖局乃是领了官印的正路生意,怎能放任贼人这般肆无忌惮?于近郊山上就敢行凶,扬州城外,咫尺之地!置我广陵镖局于何地?置我正道武林于何地!”
他义正辞严慷慨陈词:“而池鱼林木,飞来横祸,如今两位实在已与我广陵镖局同气连枝,一损俱损。我观两位少侠英气勃发,武功不俗,可愿留下与老夫一同退敌?襄助正道,固守扬州,一战成名,指日可待。二位意下如何?”
意下你个头,温镜后知后觉,觉得回去可能逃不了温钰一顿打,他这是惹了多大的麻烦啊。
他倒不觉得那些黑衣人能凭夜间模模糊糊一张脸孔追溯到他姓甚名谁,后来山崖上李沽雪有意无意将他遮得严实。既然追溯不到他,就更无可能追溯到他们家的两座楼。
可他又不傻。
傅总镖头方才不是说了么,李沽雪“家在何处,师从何人”他老人家一查便知,可温镜家在哪里,家中有何人,傅广业不用查就知道。莫看傅总镖说的大义凛然,可是话里话外明明白白透露着两个大字:威胁。
他广陵镖局是领着官印的,分局遍布江南江北,一伙劫匪定不至于能将广陵镖局全部覆灭吧?打不过带着那什么劳什子秘笈跑总可以吧?
所以话说回来了,待傅氏父子熬过这一劫,纠集人手卷土重来,你白玉楼还在不在扬州城做生意了。
这便是恩威并施,连骗带吓。
糟老头子坏得很。
一旁李沽雪估计也被整得有些无言,但温镜此时再猜测,他八成是法源寺请来的“友军”。法源寺出于什么原因不想出面,又不好让傅岳舟真的死在自家门前,因此请的外来高手。这“友军”估计是只领了“救人”的命,因此放走了两个黑衣人。
李沽雪大模大样,不用仰人鼻息底气很足,他道:“正道武林?傅总镖摸着良心再说一遍?就您接的这本东西,我瞧来袭的八成就是哪家‘正道武林’。”
傅广业叹一口气:“老夫无暇与两位小友细谈。若要迎战,老夫要安排筹备之事还多。李小友实在不愿多留便也罢了,温小友也不必上前拼杀,既然你是救了舟儿才牵涉进来,是时就劳烦你守在舟儿身边。若老夫等实在不敌,唉,温小友也不必费心救舟儿出去,舟儿是我广陵镖局子弟,理应与镖局同生共死,届时温小友自行离去即可。若心有慈悲,或可赏我舟儿一个痛快。”
得,又开始卖惨。李沽雪立在堂下,一脸牙疼地与温镜交换一个眼色。
傅广业站起身,奇道:“李小友怎么还不走?傅某事务繁杂,恕不能送客了。”
李沽雪摇摇头,走回到温镜身旁,捞起小几上的《武林集述》,冲温镜笑道:“让我走我就走,让我留我就留,他是打量我跟你一般好骗呢。”
…?温镜心想你想骂谁随意,可怎么感觉连我一齐骂了?
“又是贤侄又是少侠,后头干脆称小友,你可别被哄得昏了头。傅总镖打得好算盘,温兄自不是自己逃命的小人,若真到了鱼死网破的地步,你八成会带上他的舟儿逃命。而这本东西到时候又会在他的舟儿身上,他广陵镖局又何愁没有东山再起之日?届时他的舟儿拿你出去挡箭,将你扔出去喂狼,自己带着账本逃出生天,来日重振广陵镖局大名,你猜他会不会给你上炷香?”
温镜一时跟不上他的思路,混乱道:“傅岳舟不像是那样的人…等等,什么账本?”
李沽雪道:“荣升台的账本,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荣升台。”
兄弟真的不知道啊。温镜先是叫傅广业一席话说得恶心,又听李沽雪一番话怼得十分畅快。可是这人开火不分敌我,多少也有点埋汰到他,因此他干脆闭嘴不答。
李沽雪解释道:“荣升台上可问九千岁府上的金丝楠木屏风兑白银几千,下可问法源寺佛前供的香油几两一钱,宫室荣与,蕃衍盈升,京城第一钱庄,荣升台。
“荣升台朝野兼顾,既跟少府监关系匪浅,又做着江湖上的生意。大项的银钱往来,行走江湖不方便,便可就地存于荣升台,再去信一封,到接收地的荣升台分号领飞钱。还有一宗,便是借钱。但凡手上有些本事,或者有些家底,都可立下姓名字据,写明缘由,找荣升台借钱。上一个甲子,漫漫六十年间,借钱者谁,借贷几何,还了没有,归还期限,某年某月,多少银子从哪家流到了哪家,都在这本《武林集述》之中。
“温兄,你猜猜法源寺几十年间寺庙开了上百座,有没有管荣升台借钱呢?你再猜猜,十几年前一代琴圣孟闻为了古琴焦尾豪掷千金,而后没几年忽然筋脉尽断逃去了仙医谷,是不是进去逃债的呢?还有,两仪门年初为了论武大会从锻刀山庄订了两百斤精钢,可陕中已经旱了两年了,两仪门所辖的田地连年欠收,他们又是哪里变来的银子呢?”
哪里变来的银子,温镜也不知道啊。
但他知道,李沽雪有一句说的很有道理。若是掌握了这么一本账册,但凡是江湖上大笔的银两收支流向便都尽在掌握,拿捏得当,等于掌握了一大票门派的秘辛,可不正是“何愁没有东山再起之日”。
同样,温镜也明白了为什么有人不惜得罪广陵镖局也要杀人越货,还要藏头露尾,使一种哪门哪派都不用的兵器。这还用想,肯定是哪家不知通过荣升台做过什么事儿,不想被更多人知道。
傅广业被李沽雪明里暗里一顿编排,却也没显出半点怒气,只是面上苦笑更甚:“李小友闻一知十。不错,《武林集述》确实拿住了许多人的命脉,□□升台的东家与老夫有旧,朋友之义怎能相负?即便搭上身家性命,老夫也要护这本账册周全。”
温镜不置可否。
一会儿是正道武林,一会儿又是朋友之义,这老东西没一句话能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