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声音有些埋怨:“别提了,真是晦气,我家圃子主顾里的大头便是那广陵镖局,原订好的每日一早送到门房,一年多了都是如此,谁知今日敲门却怎么也没人应!”
温镜眼睛一抬看向傅岳舟,出声安慰:“或许是有事耽搁了。”
话没说完他自己都并不能信服。
窗内愁云惨雾,相对无言;窗外插科打诨,嬉笑一片。外头几人闹哄哄又说笑几句,无非是你老小子恁地好命,跟他们家搭上关系,还能短了你的银钱不成,大约是今日有急事主人家不在。另一个说哪有短不短银钱一说,广陵镖局家大业大,必定是先头就预付好了的,左右钱是收进了口袋,有没有人应门又有什么打紧,转头再往外卖又不亏。
的确没什么打紧的,商者唯利是图,这话听起来也没什么错处。
唯一的错处,温镜看着窗外雾霭沉沉的黎明,想,唯一的错处怕就是,没人应门不是因为主人家不在,恰恰是因为主人家在,但是再也不能应门。
胥浦这清晨是如此阴郁晦暗,让人几乎分不清是晨是昏,是阴是晴。温镜想,再过得几天,城中再说起广陵镖局这处的分号,未知还会不会有人赞叹一句“家大业大”。
傅岳舟整个人仿佛是僵在了长条木凳上,刚刚受过伤的腰腹却挺得笔直。
他沉默,温镜便也陪着他沉默。
他有心问一问为何傅总镖没有选择跟着他们一起逃出来,却终究没有问。待李沽雪回来默然坐下,温镜便道:“事情有变,恐怕…”他顿一顿看一看傅岳舟,快速将方才外头菜贩的话略略重复了一遍。
李沽雪凝重道:“与我所料不差,菜贩送菜想来走的是后门,幸而没走正门,我打听了,正门前一条街上都有埋伏。阿月,小傅,咱们还是略歇一歇就离开的好。”
傅岳舟盯着面前的茶盏没说话。温镜最看不得人这个样子,便提议:“或者趁着天色还没大亮悄悄过去看一眼?”
傅岳舟闻言摇头,声音很轻:“温兄,此举太过冒险,不如直接去金陵。”
去金陵,那伙黑衣人敢夜袭扬州,敢埋伏胥浦,难道还敢攻金陵法源寺?傅岳舟咬咬牙准备站起身,他努力熄灭心里头回扬州驰援爹爹的念头。
他选在胥浦停这一停原本是想领这里分局的人马,率众回去增援,如今看来却大约是再没有什么“众”可“率”。
不知爹爹在扬州城是何情形。想到他爹,傅岳舟一时五味陈杂。他想起昨日冶金室角落里吃灰的一座架子,里面胡乱叠着些兵刀,不知道弃置了多久,各个都生了锈迹。傅岳舟当时远远看着眼熟,找了个由头过去仔细看了一眼。
怪不得眼熟,兵刃各式各样,却在刃上不约而同有一枚龙首标记。
那是…那是曾经在圩子口为祸一时的水匪,十二龙王殿的标记。傅岳舟当年误入匪窟,血战三天三夜,斩落了不知道多少带着这种标记的兵刃。
却没想这些兵刃原是自家冶金室里打好出去的。
怪不得,一帮乌合之众的水匪能用得上统一制式的兵器,怪不得短短时间内崛起,怪不得能堂而皇之在江上兴风作浪,那他当年所谓的“一战成名”,只怕、只怕是他爹做好的局…傅岳舟不敢多想。
多看无益,多想也无益,他如今功力只恢复不到三成,他想去看一眼,上下嘴皮一碰,真正要去涉险的乃是温兄和李兄。
傅岳舟极力想要掐灭的还有一个念头,他不知道现在回扬州,是给他爹增援,还是给他爹收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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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胥浦:仪征。仪征最早的地名是“蚁”,是西周太子蚁的封地。春秋时期伍子胥传说是在这里得到浣纱女和渔丈人的帮助渡江,投奔了吴国,因此称“胥浦”。隋炀帝开运河,在这里造了行宫名“扬子”,因此时人改称扬子,流经的长江这一段称扬子江。五代时吴国皇帝杨溥驾临此地,改名为“迎銮”。到了北宋,宋真宗信道,说是此地现王气,因此在这里塑真武皇帝像,因为仪容逼真赐名“仪真”。又到了清代,为避世宗皇帝胤禛讳,改名仪征。文中取古称胥浦。
第17章 十七·身名那复计当年
金陵不见峰。
细论起来其实不见峰还不到金陵,只是毗邻,真正算起来是在江都郡六合县辖内。此地南北通达,东西贯通,按说是个交通要塞,可却又都差着些:东有扬州南有金陵,因此水路陆路虽说皆通此地,却繁华不起来。
但江湖上却无人不知六合,因为六合县有不见峰。两仪四象,六合八荒,这本来是道家的说法,但江湖人知不见峰却是因为佛家的一座庙——六合不见峰法源寺。七十二庵九百九十九佛,不见峰漫山皆是法源寺的经堂佛殿,每一缕山风都仿佛沁透檀香,每一级石阶都仿佛淬着铭文。
踏出六合,红尘不见,佛法万象,释家之源,法源寺。
温镜来到不见峰已经三日。
这三个日升日落之间江湖上发生了两件大事。其一是广陵镖局傅家惨遭血洗,扬州总局上下两百余口一夜之间伤亡大半,傅总镖身负重伤不知所踪,各处分号一夕之间也全部灭门。据闻祸起一本账册。而这本账册,江湖上说起来心照不宣。傅总镖的遭遇万众瞩目,更多的却是在瞩目这本账。
其二呢,几个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于金陵法源寺击出一百零八记梵钟,声称受了傅总镖所托,要召集武林大会。再据说,他几个手里握着的就是给广陵镖局引来几乎是灭门惨祸的那本账。
这时就有知情的扬州武林人士说了,广陵镖局出事当天,似乎是把一本什么账册托付给了城中白玉楼。
白玉楼江湖人是没听说过的,但他们听见了钟声,不管远隔几千里,大家都知道法源寺的青铜大钟响了起来。
《百丈清规·法器章》中说:“大钟,丛林号令资始也。晓击则破长夜,警睡眠,暮击则觉昏衢,疏冥昧。”这是寻常的晨暮钟,三记便可;逢五、十、佛诞也不过三十六记,而一百零八记撞钟江湖上已是经年未闻。
佛钟平日里作报时、祝祷用,若有变故则是示警、召集。江湖中人,拜山求佛,此外若有冤屈、不平,或者干系重大之事,皆可向方丈请愿,借一借法源寺的青铜大钟,召一召想见之人。
这里头第一要看方丈大师领不领你的愿。若你陈了情,方丈裁定,此事不冤或者鸡毛蒜皮,自然不会消耗法源寺的声誉为你发召。第二要看召来的人买不买账。法源寺把人请来是为了说和解释,冤家宜解不宜结,若应召而来的事主不买账,自然不会找法源寺的麻烦,只会不与撞钟人善罢甘休。
因此若想上法源寺撞钟,就须得好好掂量掂量自己手里的筹码和手上的本事。
而此番召的是,当时温钰冲方丈智苦叙不卑不亢道:“召的是想应召之人,不是晚辈想召谁,是晚辈手里的《武林集述》想召谁,也是谁想应《武林集述》的召。”
苦叙大师思虑良久,召集法源寺长老商议一番,终于唱一声佛号答允:“施主所求须撞钟一百零八记,不得歇息不得暂停,施主若是想好了便去罢。”
撞钟能有多难。
撞个一两下的自然不难,难的是不许间断敲击一百零八下。不见峰顶的这一座庞然大物高六尺,口径最宽处足有十五尺,撞钟所用的木榫也不是寻常木料,又粗又重,比成年男子髀骨还粗,温钰和李沽雪撞完钟两天抬不起来手。
当时温镜原本要接李沽雪的棒,也敲个几十来下,叫李沽雪回绝,理由倒也充分。
“阿月,咱们总要留个手脚行动自如的罢?那位——”李沽雪往山间的某处斋房挑挑眉,是指傅岳舟,“——伤也还没好利索,明儿我起来怕是衣裳袖子都伸不进去,还指望你呢。”
他说的像是顽笑,其实考量得也有理。今日撞了钟,离得近的门派可不这两日就陆续能到,他们仨连上傅岳舟,若是一个能提得动兵器的都没有,看起来就像是任人宰割。
当然法源寺自然也不会叫他们几人在寺中就遭到什么不测,可“比试”、“请教”大和尚们也管不了。即便没有找茬的,武林大会,江湖上各家各派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怎么算他们仨都是小辈,小辈坐等前辈们上门,见了面连兵器都不带,是看不起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