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莲转头问道。
陆离许久才想起来,确实还有一具遗体的。众人在地宫发现换了躯壳的天尊之时,旁边轮椅上洛英的身体已经没了呼吸。
“洛英的遗体被止水居带回去了。”陆离努力安慰道,“他……走得很安详。”
“是吗?”曲莲又开始哭,他知道无济于事,可是莫名其妙,又被陆离这一句话戳中了,痛苦得几乎站不住。
“是啊,他走得很体面,比你这副鬼样子好多了。”陆离努力打岔,可曲莲哭得更厉害了,他只能幽幽长叹一声。
曲莲扶着棺椁跪倒在地,陆离忽地从棺材中拿出一颗小巧玲珑的圆球递给他,“殷阁主当时想试试还能不能救,就把‘同音’取了出来。但是……它已经不跳了。”
“为什么?为什么……”曲莲咬牙抠着自己的胸膛,感受薄薄皮肉下面一颗心仍在恬不知耻地跳动。
“我们用魂灯找了很久……但是洛英的魂魄,已经熄灭了。”
曲莲愣了很久。
“我害死了他……”曲莲忽地长叹一声,“天尊说的没错……哥哥拼死也想保住我,可是我……”
“好了,好了……”陆离抱住他,缓缓地拍打他的背脊,“一切都结束了……都会好的。小莲儿,生死有命,人终究都是会死的。你哥哥让你活了下来,他是自己选的,你要好好活下去,他才能安心啊。”
寂静的庭院仿佛有风穿堂而过,曲莲太累了,在陆离的怀中再度昏死过去。
都会好的。
曲莲确实慢慢好了起来。
他慢慢接受了自己换了一副躯壳的事实,虽然绝大多数人都看不出什么差别,而且身边亲近的人包括洛荧也没有什么不适。
只是哥哥的死和师父的死一样成为了他心上一道永不褪色永不结痂的伤疤,一碰仍然会剧痛,可是那又怎样呢,即便是带着伤疤和痛苦,人依旧要生活下去。
他仍然会笑,仍然有条不紊地处理云天宫的后事,可是他也会突然没头没脑地说道,“咦,我突然发现,这一世我还来不及叫他一声‘哥哥’呢。”
方小宝推开门,一道窄窄的阳光洒入室内。床上的身影蜷缩起来,跪在床头的人立刻睁开眼睛,交握的手情不自禁地用了几分力道。
“小婉……”江澜的嗓音沙哑,眯缝着眼睛。渐渐清晰的视野里,方小婉咬牙紧闭着眼睛,汗水从额角淌下。
从太虚幻境回来的许多弟子都有类似的症状,孤勇丹失效之后,在太虚幻境中的噩梦气势汹涌地卷土重来,数十名弟子直接疯了。
春草堂日以继夜地熬制安神汤,剩余的弟子在亲友的帮助下缓慢地恢复。每每入夜,云中洲夜晚的灯火都好似更多了些,总有星星点点的灯火燃至天明,给这些漂泊不定惊惧的心一点慰藉。
“你先出去吧,我姐她还不想见你。”方小宝把药碗放到桌上,眯着眼看他们交叠的双手,忍不住磨了磨后槽牙。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成何体统!
幸亏看到是他,估摸着这两日他们爹娘就快到了,要是看见江澜这一个外男日日在榻前守着,还不得劈了他。
江澜虽然是妖,也总归懂些礼数,闻言有些尴尬地应了一声,慢慢地抽出手。
怎料蜷缩着不住颤抖的方小婉手心一松,却猛地死死攥住了江澜的指尖。
准备离去的江澜猛地顿住了,刚刚起来的膝盖又慢慢回到原地,有些得意洋洋地冲方小宝晃了晃脑袋,“她不让我走。”
那道窄窄的阳光将黑暗劈成两半,虽然很窄,但终有一日,会重现满室明光。
亏得江澜心细,领了一队人去浮光岛上巡逻,还真发现两只漏网之鱼。
当时宇文纛带阿玄和严雪枝上云天宫,后来阿玄就一直在春草堂养伤。后来兵荒马乱的谁也没看见他们,还是江澜在岛上发现了他们的踪迹。
他们躲在后山,阿玄抓了不少灵兽吃,倒没怎么吃苦头。
严雪枝连连向他们道歉,江澜摆摆手,又将他们偷偷送回青城。
严雪枝左手牵着阿玄,右手牵着个小妖怪阿目,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没入江澜新设下的迷雾之中。
新世界仍百废待兴,但好在他们都找到了自己的归处。
洛荧的伤势好得非常缓慢。
在殷雪鸣的悉心照料和止水居的灵药滋养下,他也是在一个月后才解开了绷带,曲莲在他对面坐着,却听见他胸膛砰砰的心跳声。
不是在期待,而是在害怕。
无端地,曲莲笑了起来。
这一个月中,每每换药,洛荧总是将其他人全部支出去,非常固执。曲莲说什么也没有用,只能在殷雪鸣出来之后再询问他的伤势。
殷雪鸣笑了笑,“他以肉体凡躯承受了远超过他身体负荷的灵力,如今灵海已经全毁,险些爆体而亡。身上也留下了许多崩裂的伤疤,真的是遍体鳞伤了。”
陆离闻言大骇,“灵海全毁?那是不是意味着……他以后,都无法再……”
“若是其他人失去了灵海,从此无论再怎么努力,也只能做个凡人。”殷雪鸣蹙起眉,“不过洛荧……他的体内已经无法再承载任何灵力,但他的刀见微在此战中生出了灵识,如今见微刀中仍保存着天湖大半的灵力。如果刀仍认洛荧为主,那么他仍然可以驰骋仙途。只是……”
他们对视一眼,都想到了接踵而至的问题。
在五百年前,见微刀尚未生出灵识,就已经因为能够预言未来搅起一番腥风血雨,以至于虞氏全族几乎被歼灭殆尽,只有归台君虞白露先后得到长兮、长阳二人施救才得以幸存。如今见微不仅仅有预言之力,还蕴含着浩瀚灵力,身怀瑰宝,必引群狼环伺,恐怕未来的云中洲也不会平静。
绷带落地,洛荧的睫毛颤了颤,有些胆怯地看向曲莲。
他身上布满了细密的伤疤,就连脸上都留下了一些细小的纹路,像是一尊被打碎又一点点拼起来的瓷器,看上去十分可怖。
他和曲莲纠缠了两世,走过混乱的九州,见过满目疮痍也见过繁花似锦,曾携手退敌也曾对面不识,他本应该对他们的感情深信不疑,可不知为何,也许是爱情总是让人胆怯,他竟然生出了一丝自惭形秽的情绪。
曲莲这个傻子也是不走寻常路,此时就应该上来抱住他便是,曲莲却笑了起来。
笑他傻,笑他竟然怀疑,竟然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