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格无话可说,沉默地跟在他身后,走了两层之后,他忽然注意到塔宾上楼的姿势有些不协调,仔细观察下来发现他右腿似乎不太能使力,但之前远远跟在他身后的时候却看不出来。
“你……”赫尔格欲言又止,但塔宾已看出他想问什么。
他转过头来忽然将整张脸凑近,同时张大了嘴。赫尔格猛地往后一仰,但还是看了个清清楚楚——他从未见过人类身上存在如此畸形的部分,整个口腔只剩下萎缩的牙龈,好像一排被烧焦的肉鼠,在此基础之上又安置了几颗银灰色的假牙,歪歪倒倒勉力站立着。
“恶……”赫尔格面目不禁扭曲。
尼禄好奇地伸出头:“怎么了?”
“没什么。”赫尔格试图把他脑袋摁回自己背后,但尼禄已经看见了。
“被智人拔的。”塔宾因他的表情又坏笑起来,“咬断了几个智人的脖子而已,也算值了。不过那也是很多年前的事,我就不详细炫耀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点在尼禄额头上,将他脑袋向后一推:“别摆出这幅模样,出城也活不了几天的小子,我还不需要你来同情。”
尼禄不理会塔宾的调侃,迈开步子继续跟着他上楼,可赫尔格心里却轻松不起来——此前一直专注于如何躲过暴徒和动乱,一门心思想要出城,经由这么一提醒,他才想起来自己一拍脑袋要让尼禄和自己离开,但一个智人到了野外之后该如何生存,他其实一点具体的办法也没有。
“不呼吸过滤之后的空气,他真的会死吗?”赫尔格问。
“那不然呢?”塔宾说,“你以为修建穹顶是为了什么,美观吗?”
赫尔格又转头问尼禄:“那你平时一直吃的那些药,就一点作用也没有吗?”
“当然有了,”尼禄说,“比起几年前,我身体已经好很多了,咳嗽只是老毛病,其实也没什么大问题。”
“呵呵,”塔宾低声笑起来,“骗子。”
尼禄阴翳地瞪着他,想叫他闭嘴,但赫尔格已拉住他认真问:“雨林的空气,难道不比这满是工业废气和二氧化碳的城市里好?”
“问题是,他撑得到雨林吗?”塔宾边走边说,“就算活着到了雨林,他能受得了穹顶之外巨大的昼夜温差和极端的天气变化吗?他能受得了那种怎么也祛除不干的湿气和吸血的蚊蜱吗?等到你们带出来的营养剂吃光,你能在雨林里给他配出新的适合智人的药物?”
“我不需要别人配药,我自己就可以。”尼禄说。
“哦?在用木头棚屋搭建的实验室里合成药吗?”塔宾嗤笑道,“嘿,先说好这不管我的事,我只是个残疾的老头子,我知道什么。”
塔宾每一个问题发出,赫尔格的心就往下沉一分。的确,智人即使聪明绝顶,起初却还是毫无还手之力的被雅人踩在脚下,正是因为体质过于虚弱。就算经过了几代的改善,城市之外得世界对于他们依旧是无法预知的荒漠。
忽然,塔宾脚步一顿,说:“有个东西,倒是可以叫他活久一点。”
赫尔格一惊,忙问:“什么?”
塔宾回过头来,从楼梯顶俯视着他,又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遍,咧开嘴笑了:“你啊。把你给他吃,吃得骨头渣都不剩,定能一次进补到位。”
赫尔格心头一震,他忽然想到几年前,正是自家哥哥给尼禄喂了不少血,才叫尼禄活到了救援队来的那一刻。哥哥彼时已经是被实验室抛弃的废弃品,血液仍然有这么大的功效,那么同父同母又正值壮年的自己……
“你才是骗子,”尼禄打断了他的思路,“你别听他瞎说,兽人血肉和几代营养剂相比,哪一个效用更好,我还没有发言权吗。”
赫尔格狐疑地看着他:“是这个道理吧,但不是说营养剂是便宜又能量产,才在城市里流行起来的吗。而且我听说直到现在,一区里仍有很多有钱的贵族还在供养兽人血袋,说是天然的药材要比……”
“才不是,”尼禄快速打断了他,一本正经道:“那是他们迷信没文化,不懂科学。”
“一区智人……没文化,不懂科学吗?”赫尔格挠了挠头,“我怎么觉得哪儿不对。”
“没有不对,你听我的就对了。”尼禄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而后往上一指,“好像到了。”
塔宾朝旁让了让,赫尔格发现他们竟然已不知不觉走到了大楼的顶层。这里原先的办公室似乎没有正常迁出,还遗留了相当完整的装修和部分家具,不过也都落满了灰尘。窗外钉着的木板掉落了几块,外头是铁迹斑斑的防护钢窗,透进来丝丝星光。
塔宾推开一间玻璃门,脏兮兮的百叶沙沙摇晃,在墙边摸索了一会儿,竟然点亮了一盏夜灯,说:“你们今晚就住这吧。”
赫尔格和尼禄走上前去,意外地发现这间屋子相较于大楼其他地方甚至称得上整洁。原本的办公桌被推到了墙角,桌上摆着几个怪模怪样的手工铁丝娃娃,以及一个蓝色塑料框的小镜子。桌下堆着一个脸盆、一摞散页的书籍和其他杂物,办公桌正对着的地面上铺着一张防潮垫,上面放着一个薄薄的床垫,床单下露出了棕榈席的边。角落里叠着一床被子,枕头上面盖着遮灰的白布。赫尔格环顾了一圈,问:“这是谁在住的?”
“没有谁住。”塔宾说。
赫尔格正要追问,塔宾已不耐烦地改口道:“现在没有人住了,搬走了,死了,总之就是没人了行了吧?顺便说一下,本旅店不提供早饭,明天7点……是晚上7点再下楼来找我,其他时间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赫尔格正要答应,塔宾又说:“除了这间屋子之外,不要开其他地方的灯,不要收容其他人进来,整栋楼里你们但凡找到能用任何东西都可以随便用,不必问我。现在,你还有什么别的问题吗?”
“哇哦,”赫尔格举起双手,阴阳怪气道:“你脾气一直这么坏吗?”
“我还有问题。”尼禄举起单只手。
“好的,那我就下楼了,晚安。”塔宾权当他是空气,转过身去,很快消失在了楼梯口。
塔宾溜得太快,赫尔格无奈地看向尼禄,尼禄对此处的好奇倒是暂时大于了不适应,坐到床垫上试了试说:“还行。”
“豌豆公主明天早上起来要腰痛咯。”赫尔格笑道。
尼禄没听懂:“谁是豌豆公主?”
赫尔格摆了摆手:“没什么。”
“是豌豆做的公主吗?还是吃豌豆的公主。”尼禄还在疑惑。
“别管豌豆了,”赫尔格问,“你饿不饿?想喝水吗?身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刚才咳嗽是不是因为累了。”
尼禄笑起来:“你紧张什么?”
“我怕你死路上,我到时候扛不动你了,得带两颗头回家。”赫尔格没好气道。
尼禄笑了一会儿,静下来,忽然说:“我想看看他。”
赫尔格顿了顿,明白过来。他犹豫片刻之后还是拉开背包,将玻璃罐子小心翼翼地捧出来,端正地摆在办公桌上。
赫伯特的笑容亘古不变,依旧安详。
“你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尼禄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