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青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手机一直是关机的状态,护工的电话打了三四天才真正打通,她听莫青不说话,知道他工作忙,就干脆把话一次性说清楚了:“房产商那边的人也来找过你妈妈,就是老房子拆迁的事情,你妈说不清楚话,但一看到他们就......有点激动。他们的意思就是,你赶紧回来一趟,把该办的手续办了,别再拖了。”
“我知道了,明天就回去。”
莫青挂掉电话,双臂撑在洗漱台上看闷了三天的自己。平心而论,他长相出挑,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很能让人产生好感,那天他给客户拍完一组照片,照例要去洗手间洗把脸,洗完脸他也是像这样撑在洗手台上的。
“你那暧昧对象,生意真不错。”
洗手间里面传来了交谈声,听声音,是个跟他关系还不错的前辈。
“谁?你说莫青?是不错,老李你羡慕了?”这是梁疏的声音。
莫青没有偷听别人聊天的癖好,他擦擦手正准备离开,但听见梁疏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听他怎么在背后评价自己。
“这谁不羡慕?又年轻又有天赋,主要是赚钱快,你不羡慕?......”
“羡慕个屁,”梁疏打断老李,“长得男不男女不女的,还是个恶心的同性恋,什么天赋什么赚钱,吃几年青春饭的事,我看见他那张脸就烦。”
梁疏的音量往下压了一点,越往后说却越高亢,莫青的心抽了一下,脑子里像是灌了十几瓶风油精,他知道自己不该再听下去了,但“男不男女不女”“同性恋”“恶心”这几个尖锐的字眼将他死死地钉在原地,半分都挪动不开。
“你小点声!”老李拽了拽梁疏的衣袖,“什么意思?你不是跟他关系好着呢吗,大家伙儿都在传......”
“好个屁,他天天纠缠着我,甩也甩不开,我女朋友为这事儿都跟我闹了好几回了......欸,你别出去瞎说啊!”
“知道了知道了,那肯定。”
“还告诉你个啊,他前段时间拍了组冬天里的山的照片,我不是烦他嘛,看他拍得又烂,索性给他投了......”
“啥?这你也敢给他做主?那个比赛参加的可全是行业内的大佬,他参加准挨骂!”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让他看看自己到底几斤几两,省得老跟我装。”
“那他发现了怎么办?”
“就说不小心投错了呗,他那么相信我,屁大点事都要跟我说,这又有什么的,到时候哄两句,打发了就算了......”
这真是一件很荒唐的事,莫青能够接受梁疏喝醉酒发酒疯说出这些话,也能接受他实在受不了自己的纠缠后主动挑明,但梁疏怎么可以在工作之余,很清醒地对别人玩笑般地谈起自己。
人与人之间都是隔着千沟万壑的,莫青觉得自己好像摔死在了其中一道深沟里,在此之前,他曾满心希望地奔赴彼岸。
梁疏和老李很快就出来了,看见站在洗手池前脸上滴着水的莫青吓了一大跳,支支吾吾了半天老李才帮忙打圆场:“小莫,你都忙完啦?”
莫青的眼睫毛被水滴压得抬不起来,他也没去看那慌张的两个人,只是垂着眼看瓷砖上的溢出脏污。
一阵漫长的沉默后,梁疏显然有些不耐烦了,翻了个白眼拉着老李就准备走,莫青直到这时候才开口:“还没,身体有点不舒服,客户那边你们帮我解决一下吧。”
“哦哦哦......好,好。”老李拽住梁疏,“好说好说,当然没问题,你身体不舒服就赶紧回去休息吧。”
莫青转身飞快地收好自己的东西后就走了,他听见梁疏在他身后开始跟客户寒暄吹嘘,换成以前,莫青很乐意将他引给自己的客户,但是就在刚刚......
莫青可以肯定的是,梁疏说的都是真的,他回家后联系官方查了一下自己的参赛信息,然后就对着电脑屏幕发了一下午的呆,直到冷光突兀地晃了一下眼,他才缓过神,手指僵硬地按下关机键。
离新年还有一个月的时候,莫青收拾好东西回了老家。S市的房子是他自己买的,空着就空着,临走前他看了一眼目前正在生效的合同和客户的排单,能推就推,好在所有人都体谅他母亲身体不好,没什么可以过分苛责的。
梁疏后来找没找他莫青已经记不得了,那段时间他过得确实有些浑浑噩噩,他回了老家,每天就跟护工一起照顾病床上的母亲。
莫雪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的时候就拉着莫青的手跟他聊以前的那些破事,埋怨自己那时候总是忙于工作疏于对莫青的照顾,莫青在学校里挨欺负身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她说她那时候是注意到了的,但是一心想着,只要自己赚够了钱,供莫青上个好大学,以后的日子就轻松了。
“妈......我现在确实挺轻松的。”莫青怕回忆往事,忍不住打断了她。
“轻松就好,轻松就好......”莫雪用输着液的手拍在莫青的手背上,“从前我反对你搞摄影,不是说怕花钱,就是担心你不能养活自己,那时候人人都说你性格安静,做个教书先生最好不过了......”
莫青安静,但自认是个豁达的人,只是格外能忍,莫雪又问起他的感情状况,他也只是随口敷衍了一句“就那样吧”。
房产商的人来找莫青聊拆迁的事,话里行间都是埋怨他们耽误了工程,同期的住户都早早地同意了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只有他们家,一拖再拖,不知道有什么可拖的。
后来听说莫青是个摄影师,又暗暗嘲讽,果然是会把情怀当饭吃的人。
莫青能忍,他不说话,找了卡车搬空老房子里的东西,又租了间仓库存放,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定居老家的想法,但老房子确实是他和莫雪的情感寄托。莫青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自动调整身体状况,让自己的眼神永远处于一个失焦的状态,这样以后再回看的时候,心里就不会觉得难过。就比如,你现在问起他曾经霸凌过他的小孩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字,他只能回答——记不得了。
大年三十的晚上,护工回了家,病人和值班的医生们靠在一块看春晚,莫雪嫌吵,就没出去。
“拆了就拆了吧。”莫雪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咱们再去建个一摸一样的,反正有钱,怕什么。”
莫青笑了:“对啊,反正有钱,怕什么。”
娘儿俩笑得开怀,跟隔壁在看春晚的人们笑得一样开心,莫青抵不住困,先睡了,睡了没多久,莫雪忽然把他摇醒,一脸认真地对他说——
“我梦见了雪山,要不,咱们去雪山上建个一模一样的房子......”
这就是莫雪对莫青说的最后一句话,大年初一的时候,莫雪走了,殡葬一条龙来找莫青,莫青沉默了很久,最后点了点头。
自此,他莫名其妙地又成了一个孤苦伶仃的人。
但是莫青觉得自己并没有那么悲伤,因为他已经习惯了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第4章
老家的环境要比S市好太多,莫青看着天上的星星咀嚼莫雪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莫雪没去过雪山,准确地来说,莫雪都没怎么出去旅游过。年轻的时候她忙着打几份工赚钱,连莫青的家长会能推都推了,后来莫青成功考上大学,她的身体却垮了下去,一夜之间老了好几十岁。
更何况,老家地处中部平原地区,一年到头都下不了一场薄雪,有关雪的记忆,只存在于莫青的童年时期。
所以,莫雪梦见雪山,这实在是一件奇怪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