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经病和没人要。
如果父母总是吵得很凶的话,离婚对一家三口每个人来说都是解脱。
于是莫青心里唯一的波澜就是,“没人要”这个词不太正确,因为莫雪要他了,要了他这个神经病。
再过了乱七八糟的二十年,莫雪走了,好吧,可能他真的要承认,当时那个老师说的还是挺有远见的,现在这两个词他都占了。
莫青有轻微的被接触恐惧症,很轻微,只有在别人主动对自己有肉体上的触碰时才会发作,而且一定要他自己看见这种触碰。
他只见过一次心理医生,那一次的咨询中,心理医生简洁地告诉他,要控制住心里的恐惧,调整好呼吸频率,尽量提醒自己触碰自己的人没有恶意,如果做出过激反应要试着道歉并去理解对方。必要时,试着去扩大社交范围和社交深度,从心理到身理接纳身边的人。
这时候莫青想起医生对他说的话,他决定翻个身,直接告诉苏尔亚,他可以留下来一段时间,反正他本来就是想出来散心的。
结果苏尔亚已经很安静地睡着了。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苏尔亚又早就走了,莫青边吃早饭边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定个闹钟,而且,这个人为什么总是走得这么早啊,不是社畜也堪比社畜了。
好在阿妈一直在家里,莫青询问道:“苏尔亚每天一般都是去哪里?”
阿妈昨天听见了莫青说“他不走”就稍微放松了一点警惕:“一般他半夜就走了,要去石材市场看料子,那个点人少货也新鲜。买了货有时候自己去瞎琢磨,有时候去找他老师,一直到傍晚,挑几个看得过去的成品送给猴庙那边的成品店店主,再转手卖给游客。”
莫青惊讶地感叹:“半夜就走了?那他一天下来能睡几个小时啊?”
“以前都是干一天休一天,这几天情况有点特殊......”
“怎么特殊了?”
总不能是因为自己在吧?莫青刚想继续问,门口突然吵吵嚷嚷地来了一群男人,个个看起来都是标准的南亚人长相,并且气势汹汹的,来者不善的样子。
阿妈变了脸色,赶忙叫莫青上楼:“快上楼,去杂物间找个地方藏起来,别叫他们看见!”
莫青被她推搡着上了楼,他还想回头看看是个什么情况,但阿妈已经堵在了楼梯口,并且跟这帮男人激烈地吵了起来,他意识到情况不对劲,这帮人可能是来找苏尔亚的,赶紧放轻脚步闪进储物间的窗帘后面。
“咚咚”的脚步声砸在木质的楼梯上,莫青一边屏住呼吸一边胡乱地想,这群人跟苏尔亚会是什么关系,按照他与苏尔亚接触下来的了解,也许是苏尔亚父亲的人,苏尔亚算是毁了婚,既叫女方那边放不下脸,也叫男方不好交代,迟早要被找上头的。
脚步声框里哐当地进了一圈卧室,不过还好没有摔东西的声音,莫青的照相机就放在包里。阿妈还在他们身后出声劝着,没过多久,杂物间的门“哐当”一声被踢开,空气中可视的细小尘埃纷纷往莫青鼻子里钻,他只好抓紧身后的窗台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被揪出来会怎样?也许是被利用成找到苏尔亚的介质,也难怪苏尔亚会从早到晚地不回家。
莫青憋得一口气都快回不过来了,那些人才离开,临走时对阿妈说了什么,他掀开窗帘,看见房子里很多比较大型的家具都移了位置。
“怎么了?”莫青赶紧找到阿妈。
阿妈脸色很差,她也没想到今天会来这么多人,抓紧莫青的手激动地开口:“你先出去吧,这群人真是疯了,都疯了,一个不被看重的孩子而已......”
莫青的手已经被攥得发白了,他心里一阵难受,想抽回自己的手:“怎么了?他们是什么人?来干嘛?”
“是苏尔亚的一些哥哥们,亲不亲的都有,”阿妈注意到莫青的脸色也不算好,便松开了他的手,“你知道的,他不想结婚,但是老先生一定要逼他,为了什么,无非是为了利益,商人,都是这样,逼死了江婉,又要来逼他的亲儿子,真不是人......”
阿妈念到“江婉”这个名字的时候紧咬的牙口稍稍柔和了一些,莫青猜测这是苏尔亚妈妈的名字。
“你去找找苏尔亚,告诉他,这几天先别回来,就跟以前一样,想去哪就去哪吧......当然你也是,你是个好孩子,我相信你不会不管不顾的。”
阿妈殷切地看着莫青,摧毁一个操劳了半生的妇人的防线很简单,用孩子,特别是视如己出的孩子。莫青看着阿妈的眼睛,缓慢而坚定地点了点头。
“那您怎么办?”
“我没事,老先生又不稀罕对我怎么样,他待苏尔亚母亲的罪行我都还记得,他迟早遭报应的......洛桑那丫头也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去吧。”
莫青便背上了自己的登山包,阳光高远却直爽,他回头向阿妈招了招手,表明自己不会坐视不管的。
他独自走在加德满都的巷子里,白天空气里的烟熏味要比晚上清淡了很多,远处的猴庙被彩色的经幡围绕着,庙尖折射出一点并不刺眼的光芒。阿妈没有苏尔亚的手机号码,莫青这些天也一直忘了跟他要联系方式——因为怕他缠着自己,所以只能去阿妈罗列出的苏尔亚可能在的地方找他。
玉材市场那里想必是找不到苏尔亚了,他决定先去郑康明老教授那里打探打探消息。莫青是半个路痴,但好在那天他害怕自己被拐走,已经牢牢记住了街道的名字,但当他摸到老教授的家里时,师娘却告诉他,教授并不在家,应该也没和苏尔亚在一起。
莫青道了谢,从公寓里出来的时候,猴庙庙尖折射的光芒已经能刺到他的眼睛了,或许,只能在那里等到苏尔亚了。
他背着登山包,脖子上挂着相机,看起来与成千上万个曾经来过加德满都查探风土人情的背包客毫无二致,甚至在某个拐角,他还能听见久违的母语。苏尔亚傍晚时才会去猴庙,所以莫青也不急,托着相机对准每一个可能会摩擦出灵感的角落,记录每一个无欲无求的笑容。
都说信仰是用来粉饰贫穷的,但莫青觉得,如果信仰有一天真的会让他忘记物质上的贫困与匮乏,那也算是在绝境中求得一丝安慰自己的方式。
猴庙的台阶很高,一层一层地叠上去,一个好心的尼泊尔男子在阶梯最下面提醒莫青爬楼梯时一定不要顾着给那些猴子拍照,仅仅一个按快门的时间,它们就有可能扑到你的身上。
小哥的英文勉强能让人听懂,莫青笑着向他道谢,然后看他又向自己身后的游客再重复一遍这句话。
莫青趁这个机会飞快地拍了一张这个小哥的背影。
台阶托举着的斯瓦扬布拉特广场上,游客和僧侣的身影交织着出现,风从雪山的方向吹来,满地咕咕叫的鸽子用翅膀催着这些风往内陆更深的地方去,莫青用摄影师独具的慧眼捕捉到有一只圆滚滚的灰鸽子啄了一口一只猴子的脚。
真是有意思的地方,莫青笑了,买来一袋鸽子食,一边抛洒一边给他们拍照。
或许等会儿还可以给苏尔亚拍一张他喂鸽子的照片。
一直等到夕阳渐渐地沉下去,莫青坐在石阶上吹风,整个加德满都都在脚下,他看见不远处的河流边升起阵阵浓烟。
不远处的一片鸽子忽然受了惊吓,羽毛四扬,莫青恍然收回思绪,一抬眼,就看见苏尔亚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正在逗着脚下的鸽子。
广场上每个人的影子都被夕阳拉得缠绵,莫青却能精准地捕捉到属于苏尔亚的那个,然后目光一直随着他向前。
直到苏尔亚走到距离莫青只剩小几十米的位置,他都没注意到眼前有一个人正盯着他看,甚至他身边一个因为摔倒坐在地上哇哇大哭的小女孩都能轻易改变他的路线。
莫青看见苏尔亚也蹲了下来,从包里摸出一串闪闪发光的东西,在小女孩眼前举起一个手掌,变魔术一般地飞快将那串手链套在小女孩的胳膊上。
小女孩瞬间破涕为笑,抬起自己的小手贴住苏尔亚的手掌。
莫青举着照相机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