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天知道他此刻心里有多恨,他这一生沉默规矩,从没伤害过别人,做过唯一逾越本分的事情就是爱上了一个不该爱上的人。
他的爱是不应该、是不合理,可他从不认为渴望爱情是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
他本该就那么默默无闻地爱着温励驰,陪伴他一辈子,可命运安排阮小静来到了他身边。
她摧毁了他平静且无望的暗恋,强势改变了他的生活轨迹,他不想要,可他认了;她给他留下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孩子,他不想要,可他认了;后来生了病,是绝症,他不想要,可他也认了。
所有阮小静给予他的、他不想要的命运,他全都认了,抗下了,躺平了去接受,去努力昂着头过日子。可为什么,为什么这操蛋的命运还是不肯放过他。
身上背了污水,他不怕,阮小静的遗书沉雪了所有,他现在心里坦坦荡荡,他已经可以解释,可以自证清白。但要想自证清白,就得坦白,坦白当年他是被设计关进那间屋子,坦白omega诱导剂其实是阮小静拿进去的,坦白他是为了阻止阮小静打开那瓶诱导剂,争抢中不小心喷到自己脸上才失控大闹公馆的。
这样难堪的真相,本该在当初他第一次带着小球,揣着遗书回到大屋时就让温励驰知道了。那天温励驰没有看,那以后,他也渐渐失去了再提起的勇气。
如果真这么说了,温励驰肯定会问他,既然是被冤枉的,既然你和阮小静不是两厢情愿,甚至根本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儿,那么你当初到底为什么要离开,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诱导剂的真相吗?如果不知道,什么时候知道的,知道以后为什么不回来找我解释。
到时候他要说什么,他还要坦白什么?
说,出事以后我因为药效昏迷了好多天,醒来以后家里流言四起,所有人都唾骂我衣冠禽兽,说要把我检举到法院,说我爸为虎作伥……当时阮小静失踪了,我找不到她,我没办法自证清白,所以我才离开,我怕对家里影响不好,我心虚了,我不敢面对你。
说,我想回来的,我当然想回来的,躲在外面那些日子我很不好过,你每个电话,每条消息我都有看到,可是我一个都不敢回,我以为我真的犯下了不可饶恕的丑事。我没想到你会为了我回国,得到消息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置信,我马上就想回去,可阮小静突然出现了,她拿着孕检报告来找了我。
说,我没有一开始就知道真相,我被蒙在鼓里好长时间,小球出生以后我才知道我被骗了,我很愤怒,马上就想去找你解释。可那时候恰逢温叔叔去世,你身上那么多事情,那么大压力,我怎么能给你添麻烦。
还是说,后来所有事情都尘埃落定了,我终于有合适的机会去找你,但我已经不想再回去了,你身边来去太多人,每一个都让我嫉妒得发狂,我就是想趁那个机会试着忘掉你,日子那么长,我有好多事情可以忙,我总能学会不再想你。
他有那么多的畏惧和身不由己,每一个都是真的,但每一个都看起来那么像借口。
他是无法自圆其说的,温励驰何等聪明,他如果真的不带保留地全说出来,温励驰不可能看不出他的在意和爱。
真坦白到这个地步,他会彻底失去温励驰。
一开始他以为自己不爱他了,他可以大无畏地把所有事情说出来,可事实是,他再也接受不了又一次被迫离开温励驰的痛苦了。
化疗到后面会暴瘦、脱发、整个人变成骷髅一样的行尸走肉,确诊这么久,做了那么多功课,其实他早就丧失了所有的希望,要不是想讨好温励驰,想让温励驰看到他还在努力,他还值得信任,值得爱护,那些打进去痛得他觉都睡不下的针,他根本一点都不想打。
所有的坚持,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最后的日子里他能时时刻刻待在温励驰身边,所以他真的舍不得把所有事情和盘托出。
他想继续当温励驰花园里的玫瑰花。
至于真相,他记得自己当时凛然地想,谁管他妈的真相啊,为了更重要的东西,他甘愿不要真相,甘愿承受这个污蔑。
反正不解释,他也已经背着那么多年的骂名了。
再痛的伤,经年以后,疮疤上也早已长了新皮。他以为这一页早就揭过去了,他是更成熟的他,温励驰也已经是比从前更强大的温励驰,他们现在这样很好,住在同一间屋子,偶尔碰头吃个饭,聊聊小球,聊聊工作,他太满足了,甚至希望这样的生活可以持续到他死去那天就好了。
洪医生的一记冷枪,却冷不防挑破了那层粉饰太平的脆弱屏障。那道伤口其实何曾愈合过,阮小静的离去、五年的沉淀、双方刻意遗忘的各退一步,一切一切,从没能弥合他和温励驰之间深亘的误会和不安。
温励驰仍旧会在意、会好奇那件事的来龙去脉,而他,也仍旧会在听到相关字眼的时候,应激性的感到心悸、慌张、痛苦。
他真的不在乎自己的名誉吗?真的希望自己在温励驰心里,到死都是那样一个可悲的丑陋形象吗?
不是的。
段顺的打死不承认让温励驰感到挫败,这证明了段顺仍旧不够信任他,投机似的,他缓缓开口,捡起久久没喊过的昵称,“想好了再说,puppy。太多人接近我,想从我身上得到些什么,金钱,职位,或者仅仅和我一夜春宵,为此他们会说很多谎言哄骗我,浮夸的,真诚的,不胜枚举……”他没有抬头,仍自刮着果皮,动作不疾不徐,“太多人对我撒谎,puppy,我希望你不要成为其中之一。”
两声puppy,段顺被死死钉在原地。
他紧紧咬住嘴唇,眼里有挣扎,和显而易见的抗拒。他曾经发过誓,不会骗温励驰,无论什么时候。
空气安静了下来。
苹果终于削完了,段顺没开口,证明不敢骗他,但显而易见,段顺也不愿意回忆从前。温励驰也不强迫他,把苹果递到他手上,狭长的凤眼明澈澈地盯着他,全是关切,没有半分逼迫之意。
段顺仓皇的内心,在温励驰宁静的注视下,就那么渐渐安定了下来,“如果我就是不想告诉你……”半晌,他轻声问,“少爷,你会生气吗,会把我赶走吗?”
“不会。”温励驰不假思索。他觉得段顺的担心十分多余,五年前的事,要说不好奇,那是他自己骗自己,可一码归一码,对于那些肮脏的旧事,他早在下定决心接纳对方回到自己身边之前就已经决定从此摒弃前嫌。
他永远不会变节,到什么时候他都敢拍着胸膛对段顺如此承诺。
“那假如我告诉了你呢,你知道了所有的前因后果,会看不起我,会鄙视我吗?”
“不会,都不会。”
“少爷,你好像变笨了。”段顺突然笑了,干裂苍白的嘴唇朝两边扯,露出一个虚弱的弧度,“如果你真那么想知道,至少拿出个奖惩机制吧,你为什么把选择权都交给我,既然我说和不说你对我的态度都和以前没差别,那我为什么要说呢。”
“现在不是玩儿的时候,”温励驰努力保持平静,“我并不是非要逼你把所有的事情一一告诉我,”他无声地深呼吸一口气,几乎是用祈求的眼神望向了段顺,一字一句缓缓道,“我只要知道一点点就可以了。你不想说,那就不说。我简单问几个问题,你只要点头,或者摇头,好吗?”
温励驰的目光实在是过分温柔了,像一张网,段顺左顾右盼地躲避,如同一只笨手笨脚的飞蛾,实在躲不过去了,低下头迟疑了一下,捧着苹果,点了点头。
温励驰的紧绷的肩膀终于松弛下来。
“那一年我回来,听他们说,你被诱导剂控制,光着身子在公馆里疯了一样到处打砸东西,那个诱导剂,确实是进入你体内了吗?”
不小心喷到了脸,被皮肤吸收了,算是进入体内吗?
段顺慢慢点点头。
“剂量大吗?”
好像挺多的,那个喷瓶的喷口貌似是坏的,轻轻摁一下就到处喷,糊了他整张脸,还呛到了鼻子里。因为味道极其古怪,他到现在都记忆犹新。
他又点头。
“好,够了。”
这就问完了?就这两个不痛不痒的问题?段顺讶然地转头瞧,温励驰的手捏得很紧,摆在膝盖上,攥成两个青筋暴浮的拳头,看得出,正酝酿着巨大的怒火,可那张脸上,却分明带着安抚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