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祸的事段顺什么都不知道,他那样天真,一心以为唐连是救命恩人,温励驰真不想把那样丑恶的真相拿来伤他,所以段顺想继续照顾唐连,他还真就他妈让他去了,他总是觉得自己能控制得住,能来得及干预任何事情,可现在他只想给自己两个巴掌,他真的太蠢,他凭什么这么自信。
万一段顺就是答应了呢,到了那时候再告诉他真相,那就是让他悔婚,他竟然让他的puppy陷入到这种田地了。
温励驰又打了无数个电话,段顺的,萌小龙的,没一个接通,他的脸色越来越差,失联的时间越来越长,他的恐惧不再是怕段顺答应求婚了,两个人都关机或者遗失手机的概率该有多小,他太怕段顺再一次出事了。
到了医院,边走路他边继续打电话,还没走到住院部,因为低温,手机关机了,望着黑掉的屏幕,他在原地愣了愣,今天雪开始化了,气温已经零下,他怎么就没想到还有这个可能性呢。
骨科VIP层一片绚烂,彩带,昏黄暧昧的小灯,还有玫瑰花铺的地毯,一路延伸到唐连的病房里。
温励驰踩着那些残花一阵风似的跑进去,周身的寒气卷起了一地的玫瑰花瓣,病房里黑洞洞的,并没有人,他又出来,有清洁工提着扫帚和簸箕在扫地,护士站里,几个小护士正在分一个精致的蛋糕,他跑过去问,得知唐连在半小时前已经办理了出院,身边陪着那个总来给唐连送汤喝的漂亮年轻人,蛋糕就是他给的。
一瞬间,温励驰也顾不上失落了,段顺没出事,很安全地抵达了这里,他狠狠松了一口气,这很好,已经很好了。
他慢慢地从灯火通明的住院部朝黑暗中走去,现在,他们应该在一起,在唐连的家里,或者某个浪漫的餐厅,唐连是个身经百战的情场客,他会懂得如何哄段顺,段顺不需要很多花哨的手段,真心地朝他笑一笑,他就觉得你是个值得托付的好人。
温励驰的脚步沉而缓,感到胃里一阵泛酸,烧得整个心口都在痛。段顺生了病,不能饮酒,不能辛辣,不能劳累,不能激动,这些唐连知道吗,会注意吗?
入冬了,大屋的作息改成了冬令时,才八点,整座公馆里的回廊转亭里几乎就没了人影,大屋安静得像座坟墓,营养师严格禁止他在禁期饮酒,温励驰全忘了,他安静地上楼,把厚重的外出大衣脱了,从酒柜里拿了几瓶酒,并不拿酒杯,回到楼下的客厅,把止咬器一丢, 随意解开袖扣,衣袖撸到肘上,往地毯上一歪,短短一个小时喝空了两瓶白兰地。
夜太长了,酒瓶又空了,他拿过新的一瓶,拔掉酒塞往后一丢,蓦然,身后有人“哎呀”了一声,脆生生的,是小孩子。
然后是酒塞滚地的声音。
温励驰喝得脖颈通红,眯眼回头看了一眼,是小球,站在楼梯边,一身珊瑚绒的肥胖睡衣,左手抱着破衬衫,右手捂着额头,眼泪汪汪,像只精致豢养的小猪,“哥哥,你打我。”
温励驰迟钝地反应了两秒钟,半晌,笑了,“怎么那么笨,跟你爸爸一样……”或许是太寂寞,又或许是太委屈,他把酒瓶都推开,朝小球张开了双臂,“来,过来,哥抱你。”
小球的眼睛亮了亮,噔噔噔跑过去,温顺地坐进了他怀里。
这孩子没穿鞋就下来了,温励驰捉住他两个白嫩嫩的脚心拍了拍灰,然后回身从沙发上抽一条小毯子把人严严实实围了起来。
从来被哥哥主动这么亲近过,小球有点新鲜,也有点兴奋,乐呵呵地伸手抓住毯子边缘,小脑袋在哥哥胸口上蹭啊蹭。温励驰并不阻止,只是默然盯着壁炉跳跃的火。
这是他们兄弟两个前无仅有的亲密时刻,温励驰的身体被孩子依恋地抱得死紧,可他并没感受到任何期许中的温暖,只觉得自己直直的好像一直在下坠,心里空空荡荡,仍有大雪在下。
“哥哥,你很不开心吗?”
“嗯,不开心。”温励驰摸到小球的裤腿,里头还有一层,他垂下因饮酒而殷红的眼皮,微微把那层裤子掀起来,原来是针织的护膝,小球睡觉喜欢乱蹬,裤子睡着睡着就缩了起来,段顺就给缝了这个,当时他也在场,也是在这个壁炉边,他刚下班回来,正好看到段顺盘腿坐在火炉边织毛线,小球则在旁边卷毛线球。
看见他,段顺停了手,很轻的朝他笑了一笑。
在那之前,温励驰从不认为客观事物具有情绪传导的能力,人的视觉是非常不可靠的评判标准,可那一刻,他竟然觉得段顺周围的任何东西,冷色调的地毯,冰凉的牛皮沙发,铁质工艺茶几,任何硬邦邦的棱角都因段顺那一抬头的温柔而泛起果冻一样柔软的波浪,扔下公文包朝那对父子俩走过去的时候,他甚至鬼使神差的摸了摸那个茶几,错了,是硬的,是凉的。
织毛线,这是项太旧的手工活儿了,他并不知道段顺还有这样的本事,很好奇的跟小球一样拿起了一卷毛线球,边卷,边目不转睛的盯着段顺手上翻飞的动作。
段顺的动作很熟练,看得出以前的很多冬天都进行过这项活动,很快就织完了一对护膝,正要收工具了,他突然问了句:“你还会织别的吗?”
段顺当时说:“会啊,围巾手套帽子手机套沙发罩,只有你想不到,没有我不会的。”
他“噢”了一声,不讲话了。
诡异的沉默半天,段顺瞅了一眼他,看破了什么似的,忍不住笑了笑,本来都直起腰了,又坐了回去,重新拿起一卷毛线,他较为喜欢的海狸灰,慢慢又织了起来,那针脚,真密实,一看就知道是手工围巾。他戴着去上过几次班,开会的时候偶尔有公司高层朝他看过来,他还要观察别人是否注意到他的围巾,要是注意到了,问起来,他会说一句:“家里人给做的。”
他没有爸妈,家里人还能代指谁呢,那种时候,别人通常会夸赞一句:“温董好福气,对象手真巧。”
他每次都答应得很从容,他真以为段顺就要是他的了,他们是青梅竹马,是日久生情,他们会水到渠成,会地久天长。
段顺已经答应他不会和唐连破镜重圆,所以他们是分不开的。
但世界就是没有什么绝对,不管是五年前那桩事,还是今天,每一次他都拼命想挽回,可每次他总是晚到一步。
“不开心也不可以喝酒啊。”小球从暖融融的毛毯里伸出一根白白胖胖的手指头来数数,“一,二,三,哇,这么多瓶子,你为什么喝这么多酒,喝酒不好,对身体很不好。”
“我……”温励驰听到了,思绪却缓慢,良久,才慢慢地低下头,像小球蹭他那样,用下巴蹭蹭小球的头顶,“小球,假如你爸爸要结婚,你怎么想?”
“和谁呀?唐棠棠舅舅吗?”
“唐棠棠是谁?”
“唐棠棠就是唐棠棠啊,”小球抬头,用看笨蛋的眼神扫一眼他,“这你都不懂。”
小球认识的姓唐的还能有谁,温励驰也觉得自己犯蠢,唐棠棠舅舅是唐连,他又追问一遍:“你怎么想?”
“我不想要多的爸爸了,我只要我的爸爸。”小球不假思索,说完,思考一会儿,谨慎地又补充:“爸爸想结婚的话,他喜欢就好啦!爸爸答应了我的永远爱我最多。”
“那唐棠棠舅舅,你觉得他怎么样呢?假如他当你的父亲,你怎么想?”
小球奇怪地看他一眼,“爸爸不会和唐棠棠舅舅结婚的。”
这么笃定?温励驰问:“为什么?”
“因为爸爸喜欢你。”小球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仿佛那是一个真理,“爸爸想跟你结婚。”
这是实打实的当头一棒,温励驰的身躯猛然颤抖了一下。
“什么时候……”他把小球提溜了起来,拎一个布娃娃似的,没轻没重地把他朝着自己胡乱调了个方向,他感到思绪迟滞,酒精,小球说得对,酒果然是坏东西,他的脑子变成了一堆浆糊,小球一脸惊恐,他却视若无睹,这不是一个好兄长该做的事,他双眼赤红地逼问一个才四岁的孩子:“你爸爸跟你说的?他说喜欢我,说爱我?”
小球的眼睛瞪得很大,大概是被吓到了,摇摇头,飞快地,又点点头。
“哥错了,哥把你掐疼了对吗?”温励驰放缓声音,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极温柔,又极颤抖地,他伸手轻轻摸一摸小球的头发,“哥跟你道歉,你刚刚说你爸爸想……”他有点哽咽,几乎说不下去了,如果只是小球一时胡言乱语呢,他接受不了,有点祈求似的,他强迫自己继续问,声音轻得自己都快听不见:“你怎么知道的呢?”
小球是真的被吓到了,稚嫩的嘴唇颤了颤,抬起手,用小拳头先擦了擦他滚烫的眼泪,说:“哥哥,你别伤心。”
然后,有些苦恼地,攀着他的肩膀,小声贴在他耳朵边说:“你生病了,躺在床上,我去找爸爸,看见爸爸偷偷亲你,贴了好久好久,我喊爸爸,他都没听见……”
温励驰的眼睫颤了颤,他知道是哪天,他以为在梦里亲吻段顺的那天。那时候他醒来确实以为是个梦,段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摸着嘴唇,被他发现以后还骗他说是在抠死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