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励驰的手心很温暖,段顺下意识蹭了蹭,眼珠很缓慢地转过来,视线定格在温励驰脸上,温励驰的话并不难理解,但他还是过了整整半分钟才张嘴回答:“没人欺负我,我想出来修手表,就是你送给我的那个……”边说,边从兜里掏出那个有些褪色的酒红色丝绒礼盒,揭开盖子,拿出那块表递给温励驰看,有些困扰地说“他们都说修不好了。”
温励驰张了张嘴,还没说话,段顺叹了口气:“我也坏了,修不好了。”
温励驰的表情凝固了,段顺一点儿也不看他,他的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把段顺的脸往自己的方向挪,试图和他对视,“能修好,表和你,我都会修好。”
段顺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很天真地笑了一笑,过了一会儿,眼神却突然飘忽走了,无焦距地盯着他身后某处,自言自语了起来:“我还是决定不手术了,醒不来,我会怕。”
“能修好。”
“以后,每年都要带小球来看我,也不用总来,一年一次就够了,太多了,他不好受。你以后可以稍微对他温柔一点,我知道有点为难你,但是呢,他最难带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你从现在起对他好,他都能记住的。我爸,他身体还不错,不会给你添太多麻烦,但是,也托你多照顾,也是时候了,我找个时间告诉他吧。”
“能修好。”
段顺的视线又转了回来,歪着头盯着他看,温励驰的目光很坚定,像一个试图证明一加一等于三的狂热数学家,对视良久,段顺很拿他没办法地又叹了一口气:“唉。”
一加一等于二的嘛。
温励驰的嘴唇颤了颤,握着段顺肩膀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了起来。
萌小龙在后面看到了全程,他有些吃惊,段顺才出来一个晚上,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这样,就跟小时候老人说的,得了癔症似的。他的眼圈也红了,他老板,那么强势的一个人,面对小小一个段顺,说话都不敢稍微大声,好像语气稍微重一点,怀里的人就要像晚秋的花那样枯死了。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老板,小段顺这样……”萌小龙悄声靠近了温励驰,学着温励驰的音量,小声地说:“您先带他回家吧。”
温励驰僵硬地点了点头,段顺的身上,他能摸得到的地方都冷得过分,这不是正常人的体温,再在室外呆下去可能会失温。
下班的点,行人并不少,许多双探究的眼睛注视下,温励驰把自己的围巾拿下来,焦急地把段顺的头脸虚虚地拢住,然后打横抱起来快步上了车。
“你有没有什么办法想,给他开点药,让他高兴起来,我会劝他做手术的,就是押我也把他押来医院……”
“温先生,我打断您一下。说实话,现在不止段先生有抑郁倾向,你似乎也有类似的症状,你不觉得你的精神情况有些太紧张太焦虑了吗?”
“不用管我,我现在只想知道我做什么可以对他有帮助!”
洪灵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今晚上她一共接到这个叱咤北市的商业巨子两个电话,一个打来问她有没有见过段顺,他说他已经把整个市中心和糖果市场都快翻过来找了一遍,除了她和那些老街坊,段顺在北市不认识什么人,当时她的回答是没有见过,然后电话很快被挂断了。
第二个电话就是这个,从温励驰的描述中,段顺已经出现了很典型的抑郁症表现,情绪低落,思维迟缓,脑力、精力下降,偶尔话语里还透露出一些无望无助无价值,她当即询问了段顺是否有自杀倾向,温励驰顿了顿,给予她的回答是没有。
大概是有的,她当时这么想,只是段顺没在温励驰面前透露出来而已。
这个倔强的患者,洪灵起初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拖,拖到几乎快错过最佳手术时期,现在她恍然明白了,他的心里不是不惶恐,他不是不想活,他只是比他们这些旁观者都清楚,这是一场有去无回的冒险,比起死在手术台上,他甘愿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失活。
就是太想活了,太不甘了,他才会把自己逼到这个份儿上,压抑得几乎抑郁。
“说实话,到了段先生这样的地步,药物治疗已经没有什么帮助了。”这话,劝一个患者家属认清现实,即使见过再多生离死别,洪灵依然觉得难说出口,“我没有更好的建议了,温先生,你带他去看看精神科医生吧,帮助他重新建立心态,还有,试着多听听他的想法,关于是否要进一步治疗,他的意愿你有没有真正去了解过呢?”
温励驰沉默了一会儿,没有任何言语,但洪灵却奇异地听懂了温励驰的心声。他怎么不懂,他就是太明白了,所以只能假装听不见看不见,段顺的那个决定早清清楚楚摆在了那儿,如果他真答应了,那才是剖心剜骨的痛。
这两个人,她之前只是隐约猜测,现在才算是确定了,他们是对情人。他们的坚持,坚持不做手术,坚持做手术,不过都是想多争取陪在对方身边的时间,段顺争的是天,而温励驰想争年。
“谢谢你,洪医生。”良久,温励驰还是出声了,“我知道你的意思 ,可是他才二十四岁,他的人生还没开始……”说到这里打住了,可能是觉得有点交浅言深,顿了顿,最后又跟她说了声谢谢。
只是医患关系而已,两个人本来也没什么好谈的,说到这里该挂电话了。温励驰说了再见,洪灵攥了攥拳,突然喊住了他:“我会争取再为段先生保留一个月的手术计划!”
电话那边安静了。
洪灵深吸一口气,继续说:“这个月内,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们有打算,我承诺你,我马上可以集结兄弟医院的外科大夫为你们开手术台。”温励驰仍然没作声,洪灵怕他又觉得自己是在“待价而沽”,又要拿钱砸她,立马解释起自己这不必要的雷锋行为,“我没别的意思,你知道,他这个病例太罕见了,即使从学术研究角度,也是有手术价值的……”
还没说完,温励驰轻声打断了她:“我知道你的意思,洪医生。谢谢你,贵研究基地的疑难病例优先专治名额不是说保留就能保留下来的,我知道,你能做到这一步不容易。”
段顺的病,让他在这个市场经济繁荣利益至上的时代,对以往奉行的一些金融信条也多了一些思考。
当时能被接治,其实不是因为他真就那么手眼通天。这个研究基地的行政领导当时确实给他打了包票,说可以给他行方便,但其实并没有为段顺专项立案的打算。是一个医学泰斗,可能是被强行拉到那个酒席上撑场面的,吃饭的时候挺不情不愿的,可看了段顺的病历资料,竟然饭后特意找到他,说会引起重视,为段顺申请专科治疗。
他当时并不以为意,甚至有些轻蔑吧,不止对段顺那看上去离奇古怪不轻不重的病,还对这些不通人情世故的老学究,于是只是客套地表示了感谢。
他拥有这世界上绝大部分人拥有不了的财富,他当然认为所有的资源都是理所应当地朝他倾斜。可其实不是这样的,段顺获得的那些帮助,不止他一个人在背后出力,甚至可能,即使没有他的引荐,这些医疗工作者只是偶然看到段顺,也会倾尽全力救人。
“我从前……对生命的认识太浅薄,谢谢您的关心,我代表段顺对您也说一声感谢。”
这个满身铜臭,说话总是客套而冰冷,只有对着段顺才会露出温柔一面的“患者家属”居然说了这样一番话,洪灵鼻子突然也有点酸,被太多患者误解过,她的心早该硬了,可每次,陡然被理解、感激了,她还是会觉得自己选择这份职业似乎是有那么点意思的。
她立马说:“不用说这些,我们的初衷都是一样的。”
温励驰沉默了一会儿,说:“再见。”
什么共同的初衷呢,他侧过头,远远地朝热气蒸腾的浴池里那道抱着膝呆呆坐在热水里的单薄背影投去一道目光。
他的初衷是希望段顺健康快乐,可段顺现在既不健康,也不快乐。
洪医生有句话说得没错,他以手支颐靠坐在椅子里,沉静而挣扎地盯着段顺圆润的后脑勺和白皙嶙峋的肩膀,关于病情,他很少尊重段顺的意愿,他一直在用软压力催促段顺答应手术。
他是做生意的,任何机会,只要他想,即使只有亿万分之一的把握他也敢迎头赶上去,他习惯在绝处求生,也打过很多漂亮的翻身仗,他不习惯,也不喜欢使自己处在任何被动地位,所以他一直尽力拽着段顺,想和病魔争个长短。可他怎么就不去想一想,段顺是为什么不敢争,段顺被他拉扯着筋骨会不会累呢。
段顺只是想多在他身边多留几天,他明明知道的。
他怎么能不知道呢。下午接了孩子回家,发现段顺不见了,电话也打不通,他下意识的念头就是段顺会不会想不开。
他派人去江边,去周边所有的大楼楼顶,刚把人派出去,冷静下来一想,不可能,段顺不会做傻事,他像一只越冬的鸟,那么难那么难,才长途跋涉在自己身边找到栖息地,他不会寻短见的,他甚至是那种只要可以匍匐在他怀里,就万事大吉,即使死亡的海水漫过口鼻,也只会小声对他说我还好的笨孩子。
可就算明知道,明知道,他还是那样做了,只是因为他不舍得,不甘心,不愿意独自面对往后几十年的孤独岁月,就逼迫段顺去面临一场不愿意参加的博弈。
抑郁症,一想到这三个字,温励驰的心痛得几乎拧断了一样,他怎么会,他竟然会把他爱的人逼成这样。
真的留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