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弓这时正在那铃铛上种养梵字经文,用力至深,笔画的凹痕似也流动着莹莹的光芒。却被东华夺了笔去,只得作答:“木公。”
东华不乐咂咂嘴,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檀弓又答“东华”、“东主”、“东王”,皆被否了,终说:“东王子。”
忘形之间,东华笔上的墨汁淋得满袖皆是,这才大悦:“对头!对头了!”
但是转而举头仰望,似乎一扫他那因循懒惰的神态,颓然半卧,东华道:“想当年在无量福地,你是慈济子,我是东王子,没什么帝啊圣的,日子可真比现今快意一百倍。”
檀弓默然片时,才道:“造物不可覆。”
东华先是觉得好笑,后来却又不知怎的笑不出来,丧气地摆摆手,道:“不追忆也罢,想这两名字也来气。我们只带个方位、数字的,应元何等鼎鼎出身,也就配叫个‘六元儿’。’慈济子’三个字,可是元始天尊金口亲赐的,只独你有。十分钟爱,妒死我也。”
檀弓从未闻他如此匪夷言语,微有诧然。幸东华很快以解嘲之言接上:“我是恨啊!恨无人不爱你敬你。哎!最恨不过的是,我自个最没出息,也不能外。”
东华歪起身来趿上鞋,满咽三杯后,殊觉无聊,取出一卷东西在灯下晃了晃。是他把玩起檀弓那份答卷来,已被他揉得皱巴巴的。朗诵那第三问:“心有名乎?”
檀弓目中含有黯然之色。因此不经意之间,忆起昔年他与卫璇道“有心”之论,而今别后相思复何益。
东华不知其情,但是歪打正着。在挖苦、揭短檀弓方面,向来所向披靡,道:“我还不知么,你这一副就这么死不像死、活不像活的样子…自然,自然是因为我们大天帝现在有了心,心不止有名,还有整整七个心、整整七个名!”
袖子轻快地一甩,快唱起来了:“是仗托琴心,挑动芳心,咒誓铭心,疼热关心,害死甘心……有人负他身心,他也舍不得尖刀儿剜人亏心…”
东华笑够了,便只顾夹菜往口里送,没有更进这个话题。吃饱了东倒西歪,檀弓附身挽他起来,他就挨着檀弓躺倒,八爪鱼般伸懒腰,半发梦话又突发奇问:“……太微,那要你道一个真心。我待你好是不好?”
“如何好的?”东华左右各在他两耳边打个响指,“举个例子,举个例子……”
檀弓道:“尔弃东宫而偏居南隅。 ”
东华很满意这个回答,不住大幅度点头:“是了……你这人姓管名得管,总是抢出头行正仗义,免不得落了三病两痛。积年下来,就有畏寒怕阴的毛病。我说东边暖和,日头盛,宝养元炁再好不过。便三请你搬家,我和你换,到南边呆着去。”
东华帝君号东主,却住在离权力中心北斗魁最远的南沧,缘由便是此了。
檀弓道:“木公高情,我必报谢。”
夜里天空忽地一道急闪,将室内外照得通明如昼。
东华挺了挺身子,缓缓举酒,一饮而尽。精神有点委顿,浮了一个几乎觉察不到的、不凉不热的苦笑,谈得那样平静,像是数说与他丝毫无干的事一样,却闭目道:“谢什么?怪我从前亏欠你得太多,将来也要亏欠你。不偿一些,我怎么过意得去呢?那才叫现世现报…… ”
檀弓更为惑然。东华却忽地搭眼一瞭,解颐大笑道:“看来你圣人海量,不记得从前我同六元儿同伙,把你那金莲台换成麻饼墩子,在你课本上画大鹅了!”
第174章 进爵得志便猖狂 解甲无一是男儿
当其夜,东华面上始终肃然不允。但是翌日一早,便大笔一挥,将檀弓划去了雷部。
可是还没出东极妙严宫的大殿,便撞到了小茅君,面色颇郁郁然。他没得后门可走,纯属巧合,与檀弓得了同等衔授。两人一个号“霹雳覆勘功曹”,一个号“邀放扑杀将军”。
拜受玉科之后,小茅君便苦笑道:“这一纸调令下来,真不知该喜该愁!喜则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你我往后便是僚友了;愁则这雷部的差乃是普天下最不好当的,指不定发派到哪一块沙窝碱地,讲错一句话,就变成黄土一抔了!”
檀弓打点行囊的一会功夫,小茅君外出得了新消息回来,两眼一花跌坐在椅子上,只念“完了”、“完了”,因得知了他俩直接隶属的老大姓名,此人奸黠专政,贪财冒贿,无所不为。他还在叹往后必然含垢忍耻,檀弓都已出发老远了。
上古时期,天地膨胀经过八表之外,渐渐始分。各种物质相斥相吸,逐渐成为微妙的太极世界。天尊建筑冥刹,以挽救幽魂,设九狱护卫人道。可仍有无数冤结上浮狱府,所归之处,恶气凝结液状,汇为虞渊,亦称虞泉。即传说中的邪界、浊界,日没之处。
至于虞渊的真实之所在,则没有定说。据说羲和鞭日,从东方的旸谷出发,中经华穹,进入西极。在已经变得微微清凉的夜空中,掠过群星和云彩,日车的朱轮何时停止,何处便是崦嵫山。
崦嵫山又西四十亿万里,渡过水波昏暗的九条河流,当看见林子渐渐为尸膏肉所浸,泂野的若木发出血色的光华,猰貐和狰平展着翅膀在上坡上漫步,青脸红发的魔王怪叫搏斗——回首处,已入虞泉深渊。
无须百般求得伴在檀弓左右,同行的还有小茅君。三人一齐踏上日御。无须酷爱历险,兴奋得上蹿下跳,摸到那驾驶罗盘居然是块棋枰,虽然色泽古旧,但至今纹络清晰可见。
羲和白天驭六龙练日,夜晚牧长空星斗,从开辟鸿蒙以来,就没有一刻钟得闲。没时间蹚入天庭斗争的浑水中,便养成了乐天真的性子。形象也是上三天绝独有的,只见她爽朗精健,乌缯巾,穿一身方便劳作的布衣短打,淡褐色的皮肤上有点点细汗,痛快“驾”一声,这就扬鞭启节了。
羲和不在意所载的只是三个寒微小仙,很是平易近人,朗声笑道:“算得识货,你可知道这叫作‘棋盘石’,都是上古天尊们使过的!”
小茅君大赞她为神资履颇厚,殚见洽闻,又道上神辛苦。羲和一个人太久了,听此寻常逢迎套话,反而只觉更几分寂寥,空感岁月践跄,攥紧了辔收拾一下心情,才作尤有余暇,家长里短道:“哎!怎么说呢,这一万年比一万年的,日头平白短了许多,夜倒越来越长…唉,虽然白天晚上都要上值…但我还是更喜欢白日里头热闹。还说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咱们就这劳苦的命呗……”
羲和是制定时历、控制时间的神仙,她像牢骚的一句话都很有权威性,小茅君忙坐直身体:“愈发地昼短夜长了?上神此话怎讲呢?”
无须没脑子深想这件事,他发现了另一个重大问题,指着龙头问:“你的鸟呢?怎么变成龙了?”
檀弓一直阖目入静。而羲和冷哼一声,屈膝踹上车板,然后将横饰上的雉羽扒拉了,向北边的高空掷去。只因凤皇当年叛逆作乱之后,北帝迁怒于天上地下一切羽禽,甚至连拉车的三只神鸟都不能幸免。
然后她便再也无话。待到飞龙累了,天色也就渐渐沉下来,是快要到了。
风拂云绕的仙界景色早已消失,大颗的冰雹和黑水从昏暗的天空倾泻下来,大批恶禽密集成群,展翅乱飞。
日车还没降落,无须向下喷了一口火,空气中满是羽毛焦糊气味,这才看清楚地面的光景。
底下几百雷部将士在集中听训,这是出征前的誓师大会。站在校场点将台上的顶头上司,三角眼精光乱转,透着一股浓浓的戾气,不是别人,正是犬扼。
这只是到了崦嵫山脚下,前头还有得路要赶。檀弓一刻没有迟误,下了云斗,便先望气去了,严慎重审这一带山巅峰腹的水泽土貌、岚气变化。
无须忙着在前面扫清路障,回头才惊悉道君哪去了?道君没有了!本想去追,可他深知此行来意,在他的理解中,什么解救众生是个屁,找到让卫璇活的法子才是第一等要事!
举目望天,天穹深处似有一张卫璇的笑脸。就是这个大臭蛋真造孽,太不让人省心!
心里头狠狠这样骂着,用尽了坏词,眼眶却泛了一阵泪意:这一趟凡原不该下的,想来,原来这人世间上的伤心事,实在太多了!
他模糊地想:我这样生气悲伤的时候,尚且还能把伏柔伏烈的屁股踢上一踢,那道君至善至仁的圣人,怎么会有泄愤一说呢?即便同密友诉上几句,也是不大可能有的。道君事事自己肩负,这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极刑折磨,又有谁来共他分上一分呢?
曾见道君秋夜雨灯下写字,千数之文,首行便有:万事空花游戏。
无须并不很懂这六个字,但想道君心中必定是极苦、极苦的,说不得的苦,只能一个人常常静静,方能抒遣。既然没叫上自己,就也不要去添乱才好。
于是乎,无须灰溜溜地跟着小茅君继续走,把自己塞到行伍最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