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察道渊脱离险境,向前一跌单膝贴在地上,见到檀弓面容,还看不甚清,就已另一条腿也跟着跪了下来,定睛一看之后,痴呆呆向后一倒,直直吓昏了过去,后脑勺“咣当”一声磕在石头上。檀弓虚点他灵台,这才醒来。
在此非凡魔境,蒲察道渊连手脚功夫都使不出来,而檀弓居然还能挥出剑诀,这是何等当世殊绝的道源正炁!又见他走来禹步治道,冰姿自有仙风,原来已料定必定是哪一位鹏麟大圣,但谁能想到竟是如此之贵!之前他也点兵场行伍之中,那一根十三莲花鞭果真绝非作伪!
在凤皇营帐中时,他曾经何等藐视圣躬,恶言辱君,罪当万坐。而面前的这位至神至圣,却对他一素未谋面的小卒生发悯心,几殒身相救,真是做梦没想到过的奇谈。这超出了他的认知,是全乎不可理解的。故而只觉摸不透大天帝的庙谟之深,躬虑之远,当日上神必然有其他用意,虽然沾济了他,但怎么可能不秋后算账!十夜九晚抽搐惊醒,狂摸脑颈安在否。今遭相逢,何不毛发森然,背脊寒耸,一颗心颠成了百八十瓣,一重地狱一重天,倘檀弓再多沉默一会,他就要举起剑来自刎谢罪了。
幸檀弓在此之前开了口,下视他袖中掉出的一根软金丝鞭、一串漂亮的银索红铃,道:“此物何来。”
这宝贝是当年卫璇送给无须的,卫璇故去之后,无须常常月下举手望到拂晓,一时一刻没见他摘下来过,现在怎么会出现在旁人身上?
毕竟在雷部混了个中小差事,眼力见可是保命本事,蒲察道渊忙将手链拽下来,双手捧交。期期艾艾说那犬扼意图弑逆纯阳真君,还将真君浑身法宝扒了下来,以奖三军振发士气。这段是真的,但后面他拖了后腿掉队,所以被猛兽群起攻之,则说成了看不下去犬扼暴行,原路折返皈投大道,正想去无化丹殿请大天帝降伏捉祟。
见檀弓态度平静得像不记得西冥往事般,似乎把自己当做陌生世界的陌生人处理,蒲察道渊喜惧交切,茫然自失,又猜想或者仙籍天骨而流浪尘土中,下凡的那个徒然一道分神,一主一副的两具肉躯没有记忆融合?一定是这样,没有别的理由说得通了。便也生出了点求生之心,忙自谋,道他晓得那猾贼行军路线。
这和檀弓原本计划的路线何止是错开,还要走一大段回头路。蒲察道渊见檀弓凝神在听,便大胆补充说:“禀、禀上神大人,犬扼此行为讨先天五方旗而来。其中一面素色云界旗,正在蚩尤外室觉乃夫人宅中。他,他所以先去…”
蒲察道渊仙龄不长,以为雷祖和大天帝只是文武不相统属,只知道在犬扼事上护罪非轻,更没觉得在檀弓面前建功立业有何不妥,现在是一心顶戴礼玉容,说了这几句话,脸上神采焕发,更忙示事帝之忱道:“大天帝陛下来时,可见过两个姑娘温玉池边,脱服澡盥,那便是觉乃夫人的两个女儿:吉祥、妙善天女了。”
这时,却听不知哪里来的朗畅笑声:“哈哈哈!”
一团黑气化出人形,魅魔冠戴不整,舔着下唇一副意犹未尽模样,穿一件杏黄底团花锦衣,快和这五彩缤纷的地面融为一体:“何止见过…”
檀弓没第一时间转头回应他,魅魔看这种闷声不响的榆木质地,都不用看脸就确认道:“还真是左圣,别来无恙啊……”
檀弓示意蒲察道渊指路,即刻就要改道去找觉乃夫人,可是却忽的头晕目眩起来,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黯淡,不得不在原地休憩。他试图进入最松弛的状态,不萦尘虑。可是闭目全是万花筒般的色彩,交错形成正是那只诡异的泉眼——恶魔之眼。
檀弓定了定神,然后才说:“尔何至此。”
这里是上古魔域,在自己家地界被突作此问,无怪魅魔觉得莫名其妙。
他五百年没见檀弓,没得近朱者赤的默化影响,天地良心渐渐失去,加上与北帝结诸冤对,无量无边,远远超过领大天帝的慈惠。所以见面惊喜是谈不上的,没有反目呵天骂地,已是大念特念旧日情分。根本没发现檀弓的异常,倨傲冷笑道:“本座来走亲戚,左圣呢,是要来替你那好亲哥哥踩踩点的?哼,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个人。蛒螂爬扫帚,妙哇,妙哇,今天打算来结个什么茧?”
蒲察道渊并不认得魅魔,但知道此时应该挺身护驾。可是被这一口一个的左圣叫得压力巨大,心里乱如牛毛,又开始大感小命危矣,脸贴地上,不敢鸦叫。
因为被魅魔两臂一张挡了去路,檀弓终于看了他一眼。
魅魔三界六道阅美无数,这张脸孔在他眼中,不过是平正端凝的中上之姿,但那气度如同月轮终皎洁,一怀清操厉冰雪,只这一下目光迥如针刺,看得人浑身又痒、又辣、又痛,未饮心先醉。花无其魄,玉无其魅,什么吉祥妙善,作比之下都不过青楼贱质、红粉庸姿,更想其真容是何天造地设的绝艳……
于是魅魔豁然无滞又起色心,自动闪到路旁,顿改恶容,柔软身心,霭然含笑道:“开玩笑,开玩笑的。左圣今天为何有雅兴而来的呢?说说看。我这个当朋友的,往日一片心,今番良晤,也好为左圣排难解纷。哪怕帮衬不上,大小当个导游,左右陪个东道够用罢?”
见檀弓不语,魅魔涎皮赖脸继续描补,也对蒲察道渊悦容道:“那这个小仙家也是哪句话讲在错处了么,你放心,左圣大人胸襟开宇宙,器量溢江湖,怎么会同你小人计较。”
魅魔再厚的脸皮也有点吃不消,接着朝蒲察道渊腰上踹了一脚,给自己找台阶下:“说了左圣不生你气了,这是圣上的洪恩,还不快滚起来!”
檀弓只问他见过无须没有,魅魔说那倒没有,不过若想要去找觉乃夫人,没人比他知道哪条捷径最快,复问檀弓真实来意。
檀弓一共没回答几个字,魅魔还自动把什么“苍生”剔了不听,只注意到“卫璇”二字。
“怎么还有那臭小子的事,多少年了还没死透?”魅魔诧异又不耐烦,但还是敬让笑道,“算了,那又如何?名花是有主,我来松松土么。”
这话刚说罢,魅魔忽觉他颇有点神不守舍模样,动眉问怎么了。檀弓也只道无事,一面作速前行,一面勉力维持清醒。魅魔撅了一根干树枝当御剑,狂风中还能兀自浪出妄言绮语。他一会天仙宝贝,一会卿卿美人,说这百年苦熬似万载,是昼暮思念夜梦颠倒,说法也着实不俗,说也不全是想你神光玉容,想的是过去在域外同吃同住时光,自己夙沾教雨,久沐玄风,好不快乐,早已打算归依投恳大道。
蒲察道渊在最末,亲耳听见一句句挑逗言语。为人臣者,君忧臣劳,君辱臣死,他感极大屈愤,就要拔剑与魅魔决一死战。何物狂生,不法乃尔!
义勇大步飞到前面,却见大天帝不仅不见半点怒容,颜如渥丹,脸像是羞热的,还伴着凉风拂来夜合花的甜美芬芳。
于是蒲察道渊像被人猛击一棒,连连后退,心灵纸窗儿风裂:人说大天帝“德至春深、香海慈云”……竟,竟然,竟说,竟是这么解的么?震惊之余屡次想大窘避去,但身处绝境当中,一粒过河卒子哪去也不是。
正在此时,四下气流突然一震,旷野中忽听狂吼的叫声。
一大团黑影疾奔原野之中——状似虎,豪猪般的獠牙垂地而行,碰岗岩如切腐乳,经过之处地表皲裂,迸射岩浆。
火雨席卷天地。火山爆发直冲云霄,火流星陨落将地面砸出无数巨坑。千百魔物,不论有形或是无形,均在尖叫声中崩灭,黑夜染上一幕又一幕惊心动魄的血色。
第177章 痴女英蓬雀骂詈 情魔恶沐猴坐堂
“左圣?左圣?”
已不是荒原地带,只见连阴积翠,蔽覆山谷,面前一座宅邸,彩绘大顶殿宇,极尽华瞻之富丽。
哪里还有凶兽的影子?
“我说我们到了,前面就是觉乃夫人家了。”魅魔在他脸旁扬起手拍了拍,“醒着吗?我的乖乖,我说你到底是怎么了?被梼杌吓傻了?”
一炷香之前——
正是上古四凶之一——梼杌。
当时东面一股绝大气流朝檀弓奔来,酷热欲死,若非凌空急掠,势必被烧干魂魄。
魅魔大惊之下连觑檀弓,心知这玩意同谁宿仇,是冲谁来的,见谁像蚂蟥见了血。真是太岁当头流年不利,呆在此地就是陪葬,魅魔忙笑说美人后会,再许良宵,这就要一跑了之。却见檀弓汗如走珠,不住滚落,血气生出异样波动。魅魔下意识扶住了他,轻飘飘的并无多少分量,不由滞住。
幸亏那梼杌天生有目而不见,有耳而不闻,所以在与他大捉迷藏时候,魅魔还能有犹疑去留的功夫。
可是紧接着,又听不远西方传桀桀怪啸。魅魔头脑如遭电击——怎么连混沌也来了!
那混沌曾被蚩尤用锥子凿出七窍,他的眼睛生在腋下,掏出来、掷出去,能够追踪千里之远。魅魔再笑不出来,最后的善良是道声左圣对不住,不及拔足要跑之时,南北两方各涌来一股浓郁黑气——穷奇、饕餮!
三界最残狠暴虐的凶兽从四面同时截击,杀气如浪袭来,登天入海都无处可逃!无穷巨力加身,任什么大罗金仙都飞也不动了!
但是后来是怎么脱离险境的呢?
檀弓不记得任何事情,那段记忆奇异而完整地缺失了,像被人从脑子里敲除。当时似乎只见一道金影淡如流光,磅礴浩然炁却如惊潮般涌来。抵达了安全地方之后,那无名力量旋即蹈回了虚空,自己的意识也就随之恢复。
可是在魅魔和蒲察道渊眼中,那时候的檀弓真有如天神降世,四大狂凶在他面前不过使的猫狗把式。他剑都没有出手,长袖拂了两下均是不紧不缓,足金的流云纹尤为潇洒醒目。刹那之间四兽俱凝在半空之中,身躯颜色也从紫黑变化赤红、再到纯白,继而如纸片发脆一碰就化为碎片,最后一切归于四团乳白色的云气,钻入檀弓袖中,朗清安然皈道。
蒲察道渊震惊得脸色人死三日都没这么白,那股绝大热流也打得他如风车乱转。在被带着飞逃的过程中,双足屡屡吓得一虚,笔直坠落下悬崖。照理他见圣主如此广大神通,应当只有向慕盼仰才是,可这神力已太逾常度:只要这身边人一念生,这三界顷刻变作一座空坟。如何能够不深深恐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