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迟川摇摇头:“您已经帮了我很多。”
烈酒苦喉,那些积灰发黄的秘密像一张细密罗织的大网,他在网中挣扎窒息,因痛苦沉溺,也因痛苦心安。
听懂了话里的告别,王栩多问了一句:“要毕业了?”
“考研了。”
“那很好啊,是本校吗?”
“江恭政法。”
王栩有些吃惊,仔细想想又在情理之中,所以他只是点了点头,从抽屉拿出一包常泡给他喝的花果茶:“临别礼物,有任何问题随时联系我。”
没有拒绝这份好意,道谢后许迟川提着袋子快步下楼,一阵风吹来整个人凉快了,岚省比江恭还偏北几度,难得今天不热,他决定再去一个地方。
青大学生不仅养活了学校食堂,还养活了北门和南门两条庞大的小吃街,许迟川东穿西绕进了一条小巷,来到一家庭院,门口几棵劲瘦的松竹碧绿苍翠,两尾金色的小鱼摇曳在水池,一排篱笆扎在院角,种了些不知名的花花草草,一块小小的木漆匾额挂在屋檐,漂亮的隶书刻着两个字,拾秋。
听见推门声,屋子里正在看书的男人抬起头,素色灰袍,不着半分修饰,半长的黑发扎在脑后挽成一个素净的髻,面淡无痕,清冠若水,像是从古画里走出来的人:“来了?”
许迟川浅浅鞠了一躬:“秋老师。”
“坐吧,”展清秋放下书,拿出两个新杯子,“喝什么?”
“都行。”
“白茶?”
“好。”
温杯、摇香、注水、出汤,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雨后天晴的盖碗,配上白茶明嫩浅素的汤色,就像展清秋这个人,冷冷清清不食人间烟火,哪怕珠玉在前,许迟川也不得不承认,相比穆时海第一眼惊艳的英气或瞿淮的清俊,展清秋更像一种如远山雪雾的美,高岭之花还可攀折,但终年积雪的寒雾却可望不可得。
许迟川握着杯子,浅啜了一口,茶汤入喉,一股回甘回甜的香气从喉管蔓延到鼻腔,他犹豫着叫了一声。
“秋老师。”
展清秋抬起头,示意他继续说。
“我要毕业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道别,虽然认识四年,但两人之间也只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回江恭读研究生。”
许迟川想,可能是因为他在这个城市并没有太多熟识的人,除了瞿淮,也就只有一个展清秋。
谁知展清秋听完突然站起来上了二楼:“你等等。”
再下来手上拿了一个玲珑剔透的东西,许迟川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展清秋自己设计的杯子:“拿着。”
“不不不,”他有些意外,边摇头边推开,开玩笑,店里随便一个杯子最便宜也过千了,“太贵重了。”
“你不喜欢?”展清秋反问道,“每次来都要上楼看。”
这下轮到许迟川哑火了,他是喜欢,毕竟这款杯子有一个让他无法拒绝的词语,最后还是收了:“谢谢您。”
桌上手机突然亮了,展清秋看了眼屏幕,脸上有一闪而过的厌恶,伸手点了挂断,但那头明显契而不舍,大有不接就一直打的架势。
男人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许迟川知道是那个人要来了,于是快速喝完杯底最后一口茶,转身告辞,刚走出十米,一辆黑色卡宴停在庭院门口,下来一个黑衣西裤的男人,脸色阴沉匆匆进了院子。
他收回目光,孤寒如展清秋也有无法两全的事,他不能再奢求。
法学院的大四一直都是兵荒马乱,找实习写论文过法考,但这些通通都与许迟川无关,作为全系第一个通过法考写完论文的人,别人眼里天份极好的学霸,其实只是一个没有社交没有家的可怜虫。他看了看表,这个点刘婺还泡在图书馆,吴一佑和柏双见大三时就搬出去同居,现在回去一个人都没有,转身去商业街买了包烟,提着两包茶在校园里瞎逛,逛到茗湖时找了张空椅坐了下来,对着满池湖水点了根烟,很久不抽,第一口呛出了泪,太冲了,他便咳嗽边想,五年了,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如果那天没有去别墅楼下徘徊,就不会遇到叶璟,那些血淋淋的事实和谎言就不会被戳破,或许就可以粉饰太平地过下去。
指间燃起的烟卷被风潦草吹散,他永远记得叶璟望向他眼中燃烧的愤怒,冲上来一拳将他打到在地,质问他的懦弱和背叛,见他矢口否认,干脆拿出了录音,熟悉的声音,熟悉的问话,但不是熟悉的回答。
“这不是我说的,”一股庞大的寒意笼罩全身,“不是我。”
叶璟却不信,抓着他领口不放:“不是你还是谁!许迟川,你能不能爷们一点!”
“真得不是我,”他已经语无伦次,“不是,说话的是我,但不是我说的。”
“你少胡扯了!我找人鉴定过!就是真的!”
“不可能!”他咬碎了牙,眼底一片腥红,“这录音哪儿的?”
“你说呢!”叶璟也红了眼,没好气道,“不是你妈拿给穆兴勇,说你要跟他断绝关系的吗!”
沈斯静……
穆兴勇……
许迟川捂着头,尖锐的眩晕刺痛每一根神经,视线一阵阵发黑,像坠入无底的深海,肺里的空气宛如被抽干了一般,心脏痛得快要爆炸撕裂,明明每个字都听得明白,连在一起,就是这辈子不敢面对的真相。
“最后一次,不要说谎,诚实回答我。是谁说的开始?是不是他?”
“……是。”
“他有没有强迫你?”
“……有。”
“和他分手,答应妈妈,和他分手,行不行?”
“……好。”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许迟川倒在地上,痛苦地蜷缩成一团不停抽搐,他张开嘴试图大口呼吸,一阵寒风灌入,嘴里尝到了几分冰凉。
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