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晚意识到,自己依旧正被俯视着——尽管他已经来到了这里,超越了下界世界的所有人。
空旷的世界里,忽然传来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你以为只有小说的世界里才有标签吗?你以为现实世界里没有标签吗?人人都在打标签,人人都在信息茧房里。人们看似拥有选择权,其实没有,媒体的输入决定了他们的认知。而他们的一生也如仓鼠在滚轮中不断地奔跑着,没有尽头。现实世界……说得好像那是什么好东西似的。小说里的世界只有‘天道’,现实世界,比那更残忍的‘道’还俯拾皆是,你以为在那个世界里,你就能自由,获得你想要的真善美吗?”
那声音乍听嘲讽,细听起来却苍凉。易晚站在那里,他看着常人无法理解的概念,只是道:“……但那也是真实的世界。”
“如果它不如你所期待的那样呢?”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却来到我这里?付出那么多代价?”
“我不知道。”易晚说,“所以,我需要前往。”
声音沉默。原本咆哮的海洋也回归寂静,许久之后,它冷漠地说:“那我们来打个赌吧,异乡人。”
“什么赌。”
“你知道我们看你像看什么么?强大,脆弱,且不自量力的虫豸。”声音说,“既然你都来到这里了,就给你,你想要的东西吧——你想要的真实世界。”
易晚来不及说谢谢。一道白光袭来,他看见自己在往下落,下落……直到失去意识。
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
面对捅伤了喻容时的他,近乎叛逆的他。
“祂们”的感情可称不上是绝对的善意。
而是复杂……有几分恶意,有几分恨意,还有……
声音轻轻地在空中消散。
“易晚,就让我们看看,你会怎么做吧。”
第173章 安静之一
竞争即友谊。
努力即自由。
服从即力量。
掉漆的白墙上写着明明白白的三行字。男孩站在办公室里, 看着窗外的白墙,发呆。
男孩叫易晚。他今年十岁,早在三年前,他就被医院确诊拥有某种功能障碍。自闭, 高功能, 又或者是别的点什么?父母真拿到这个结果时被吓了一跳。他们把易晚赶到了门外的走廊上, 问医生, 门缝里泄露出只言片语:
“其实他大多数时候, 也没什么异常……”
“这个病会影响他以后高考吗?高功能……是不是指智商还会比其他人更高一点?会影响传宗接代吗?”
还有最后一句话。
“……其实易晚妈妈还年轻, 这时候生个二胎,也不算晚。”
就像小学里的孩子们对易晚说的那样。
“易晚,我听妈妈说你是高功能自闭症,高功能是高智商的意思吗?自吹自擂,真不害臊。”
也有好听一点的话。
“易晚,像你这样, 是不是更能专心在学习上啊?”
“高功能……智商应该很高的啊。易晚, 你会做这道数学题吗?”
他们围在易晚身边“嘘寒问暖”,在易晚的脑海里,他们变成了一群在篝火边手拉着手跳舞的小人。小人里有心不在焉地给他做检查的医生,医生的嘴一张一合,对小孩说着他听不懂的术语;有离开诊室后就开始吵架的父母,他们在离婚前于法庭上用嘴皮子翻遍了两家祖宗八代的基因谱系, 就为了说明“易晚”的异常是对方的错,从而多分割一点财产;有一些家长, 把易晚的症状到处说, 在八卦的最后捂住口, 用一句“哎哟我没别的意思, 就是真可怜见的……”来给自己交流言蜚语的赎罪券;还有一些老师:让易晚去收问题学生作业的,因为易晚很乖,只有他哪怕被问题学生推倒在水坑里,也要固执地做完“收取作业”这一行动才离开;让易晚去参加一些拼图、或者小学数学比赛的;还有在办公室里高声说话的:“小说里都说高功能自闭症是天才,我看我们班那个易晚,表现也就一般般……”
他们在考虑这种“病症”时,似乎首先关心的是能否有人从中得利。易晚是说,在关注一个名字冗长的病症时,他们首先关注的是其中的、能够有利于他们自己的、能够在社会上起到功能的属性部分。例如高功能自闭症,他们会一厢情愿地认为:“啊,高功能,高智商?真不错。听起来拥有这样一个天才的爱慕挺时髦的/听起来还能让他办一些事。”当他们关注这类病症时他们就在看这个。对于他们来说,比起这个“天才”,“自闭”相关的属性就不再重要了。甚至这是有点“可爱”的,因为这使得“天才”不再高高在上,能被砍价,他们能以一个相对低廉的价格“买到他”,主要功能比其他同类产品更好且没有被损坏,因此油然而生一种优越和亲近感。甚至挺多关于爱情的影视作品里就是这样干的,人们对此嗑生嗑死。不过比起歧视和□□,这已经好了太多了。
但这种所谓的“天才”的心里难道会没有一种心如明镜般的绝望吗?缺乏某种功能,不代表不能感受到。身边这些人都好像是在为了他/她能创造的利益,在忍耐他/她这个怪胎似的。是的,始终是怪胎,没有人把他们和他们当成同一国的人,只是觉得怪胎拥有的功能很酷,这些“酷”弥补了怪胎的缺点让他们吃的亏。怪胎们活在一个透明的壳里,处理不了这些复杂的感情,连自己的绝望也感觉不到。于是后来,人们把他们之间的故事称为“爱情”。
易晚想说,得病也不是我的错。但易晚应该不想说这个。因为他才十岁,还处理不了这样高深的情感。
他只能看见找他谈话的班主任高高地挑起了眉毛——似乎是因为他走神。易晚总是会走神,这倒不是因为ADHD之类的病症,而是因为对于他来讲,他和常人的关注点往往是不同的。而且班主任这一次也没告诉他,他应该来办公室,同时看着他。他没说不可以这么做。
其实易晚不怎么能分辨出人脸上的情绪。但他听见班主任说:“……易晚,我觉得你不太适合留在这个班级。你甚至不适合在这个社会里。”
下班的时间到了。易晚可以离开了。
他在教室里又发现了自己散落一地的东西,还有桌上的涂鸦痕迹——其实易晚不懂,为什么在他的桌子上涂鸦这件事会让那些孩子感到兴奋。他们会在易晚站在被涂鸦的桌子时,像一群小野人一样举着双手、兴奋地四处奔跑和转圈,就像原始社会围着篝火转圈一样。
易晚又想到一个涂画本上的说法。人的基因有排他性。在上古时期,智人和尼安德特人之间发生过旷日持久的战争,尼安德特人和智人长得很像,于是就诞生了“恐怖谷”这一概念——对于智人来说,那是一种长得像你、又不是你、却会把你撕碎的生物。万年过去,尼安德特人已经消失殆尽,但排异的本能依旧被植入了智人的DNA里。人们会下意识地抱团、排斥和自己相似又不同的生物。因此,这些孩子在奔跑,就是这种优秀的自保基因在发挥作用。他们奔跑转圈围观他的样子,也和原始世界围绕篝火的动作一脉相承。很有意思的巧合,这说明人从古至今,即使环境科技改变,他们本身也从来没有变过——在人人总强调“动荡”是不好的社会里,这一点是不是值得让人庆幸?
易晚应该为他们感到高兴的。就像班主任说的:“你的心里要有这个社会,这个社会才会接纳你。你的心里没有这个社会,就别怪这个社会处决你。”
他于是在地上一件一件地捡自己的东西。过程中有一个小男孩过来,他于是期期艾艾地说易晚有个东西被他们扔到了“某个地方”,易晚可以跟着他去拿。其实易晚看见他是在门外被那群嬉笑着总是丢掉他的东西的男孩们推出来的,他也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小男孩会带他去“某个地方”,易晚会在那里被施加新的恶作剧——比如被抓着手去摸“大卫”雕像的生殖器,然后他们会在旁边大笑着说易晚满脑子黄色——一个禁忌又可以用来羞辱人的词汇。他们干过很多次这种事,屡试不爽。
但易晚也是可以学习到这种套路的。这次他摇头说不。
孩子们走了。易晚不知道他们怎么能从这种活动里一直获得快乐,明明大多数时候易晚什么表情都没有。他于是又开始想尼安德特人。
有几样东西不在教室里。易晚发现教室的窗户开着。他探出头,发现东西被扔了下去,比如他的空书包。
易晚不喜欢东西被扔下去。楼下是花坛,书包会沾上泥泞。婶婶看见了又要骂——是的,易晚的父母还是离婚了。他的父亲以在外地工作的名义,先是周一到周五把易晚扔到叔叔婶婶家。后来,他干脆节假日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