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英英此前从来不知羞涩为何物,哪怕大半夜与方书迟一个男子躲在破茅屋里避雨,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个小姑娘的事实,此刻被眼神这人温温柔柔瞄一眼,竟身心变得腼腆,低低地补充一句说道:“‘是英英白云,露彼菅茅’的那个英英…”
看,这样是不是就比单独念出来更好听了。
沈宓失笑,犹如月色之中绽放的白玉昙一样清颜乍露,惊艳眼前。
英英看了一眼就有些胡言乱语,“你当真是人吗?”
方书迟当即满头黑线,心道小崽子一眼没看住,竟然还敢当着他的面骂起人来了。
随即拎着英英领子,将她挪到一旁,又给了一记‘栗包’,“人家又没得罪你,怎么还出言不逊?”
他少年时期算是个无父无母无兄弟的孤寡小儿,平地长起来全靠书里读的那些大道理,没让人教过应该要怎么长。
现如今没成家就带了个顽劣程度跟他从前差不多的孩子,头疼的要命,怕是个姑娘不好管教,又怕拘束了她的本性让她感觉寄人篱下不自在,偶尔骂一骂打一打,跟男孩子一样养了,才能让她听话。
这样倒是让他想起了顾豫那小子。
不过这孩子怎么养,他看过的书上没讲过实际,谁也没有认真具体地讲过孩子非得要怎么养。
于是他弃了世俗拘束的那一套,想着当男孩子养也好,当女孩子养也好,只不过这个世道给天底下爹娘的一种固态生养方式。
其实孩子都是孩子,男孩子女孩子又有什么关系,吃的苦谁也划分不清谁多吃了、谁能少吃,他既不是爹又不是娘,单做个兄长,授她一方安稳天地和诗书,随她长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就再合适不过。
管她是男是女,只要是她就好。
只不过这小妮子也忒顽劣了些,骂也顶不破脸皮,听着他的问责两手一摊,看着一旁沈宓的脸道:“凡人哪有长成他这样的,方才我差些教他勾了魂去。”
方书迟当着沈宓的面好不窘迫,连忙唤着人来将她领下去,这顿闹剧才作罢。
事后头疼地在沈宓面前坐下,才一脸歉疚道,“让你见笑了。”
沈宓微微勾着嘴角,信信然从桌上捻起一朵枇杷还鲜嫩的枇杷花,“那倒没有,不过此情此景却让我想起一桩趣事来。”
方书迟口干舌燥地喝了口茶,顺着问:“什么?”
“以前宫里承明殿还叫长宁殿的时候,先帝常常让你进宫陪我读书,由方太傅授课,偶尔见我看书看得累了,你便仗着自己跟先生的关系,大着胆子偷偷带我爬树,翻到宫墙顶上去看远山日暮,”
“那时候我想,你我不过都是勤中解乏,偷闲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况且你我一个是先帝…”
他说到这里猛然顿了顿,面色微淡,又立马不紧不慢地接上,“特封世子,一个是太傅之孙,所为之事顶多比赏玩花鸟虫鱼新鲜刺激一些,被发现了也不过只是一顿抄书,如此便极为理所当然地跟随你行动,”
“结果唯一一次被太傅发现,我连书都没有抄,只站在庭中旁观你身着单衣,以背脊挨了顿戒尺……”
其实他只是由英英纵跃玉兰树想到了少年时爬树的经历,并不是有意想将往事提的那样伤怀,可他越往下说越止不住地觉得,好像自他少年时起,许多事于他来说都是负累,而不是警戒。
他不喜欢警戒。
今日观他待英英的态度,没由来地爱屋及乌,对那小姑娘也多好感。
他原先对小孩子本是避之不及的。
只因少时被人教导,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都像在把他往一条死路上逼。
偶尔遇到这样年岁的孩子,难免会因为他们成长的环境和规矩而以人及己,想起过往那些糟心的事。
也怕有朝一日他自己的经历,会在无数个这样鲜活又可贵的生命之上重演。
哪怕此间过了很多年,他将可怜自己的事情琢磨透了,也还是会下意识透过自己,去悲悯旁人。
于是不忍心触碰。
而今又不一样了,他们这代人的阴影随着年华蹉跎逝去,终于烂成一杯黄土,烙在他们心里成了当世的一抹警醒。
江山更迭,新秀成林,他们成了能说话、能做事、能自主选择的人,握着这抹警醒,能成太多今日对于新鲜生命之期望,能避免太多他们成为他日之沈序宁、方宿和的可能。
有了这层认知,他便又觉得,可怜和悲悯始终是在原地打转的,没有什么比展望来日更加令人鲜活和神驰——
“你别看那时候我疼的打颤,实则都是演给太傅看的,你啊就是心思太重了,不懂自疏,只善伤己,就为了这么点事,居然说什么也不肯再与我去山上打鸟了。”
沈宓笑了笑,“你心思轻灵,旁人比不过。”
“不敢不敢,”方书迟教他捧煞了,连摆了摆手。
沈宓失笑,浅酌香茗。
回忆休止,着眼当下,方书迟又提起正事,“今日登门不止来探病吧,是不是还有要问的?”紧跟着他又补充一句:“别跟我绕弯子,有话直说就好。”
沈宓放下杯盏,思衬半晌道:“此前你遇刺之事,我不曾过问太多,是因为我知晓你兄长救你去了京郊,”他顿了顿,接道:“其实我近来在查一桩有关于他的事。”
方书迟来了点兴趣,“你说。”
“前阵子我的人在白叶寺附近发现有官商私下会面,于是送信禀报异动,起初他们不能确定对方身份,一直没能再作细查,后来恰逢鸿运坊走水一事,锦衣卫上山去查白叶寺,临走时带回来一本香油册子…”
当初锦衣卫查案方书迟是以巡抚身份跟着去的,这册子也是他着手追问出来的,里面的一页页一行行一字一句,他再清楚不过——
“你是说顾枫眠和我兄长在暗中密谋?”
他这罪名给的略重了些,沈宓微微抬了抬眉,“密谋与否,恐怕还得你这近水楼台施以援手,彻底追查了。”
方书迟神色复杂,一阵静默。
沈宓还没说完,又起话音,“还有一事,是有关翰林院修撰池自贞。”
方书迟闻言抬眸,忽然露出一抹犹豫,看的沈宓抿唇微微收言,临时转了个生硬的话题,“你这庭中玉兰花不错,可容我走时摘取一些带回?”
方书迟紧提的一口气要落不落,心道:他还不如直接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