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司机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是,这孩子这么小,而且治病要紧……你们不先去给他挂上号?咱先去医院送孩子,再去泡温泉吧?”
“但据说许愿树在中午十二点整挂上才最灵,我专门买了象征恩爱到老的同心锁呢,万一迟到了赶不上怎么办?”
“修景,你自己会挂号吧?你自己去吧,不然你爸爸又要吃醋啦!”
语气分明是笑着的、活泼的,但说出来的话却实在有些可怕。
司机:…………
这就叫“父母是真爱,孩子是意外”吗?以前从没觉得这句话这么刺耳、这么冰冷过。
如果还年轻、还没玩够,小情侣大可以继续永远如热恋,那生什么孩子?
孩子点头,漠然表示自己可以挂号。
忽然,车左侧传来尖锐突兀而刺耳的鸣笛声!
司机只来得及看了一眼,只见一辆载满了沙石的沉重货车猛然冲了过来!
这种严重超载的货车在这样一个开采石头的小城镇比比皆是,他们是不刹车的。
不是不想刹,而是沉重的惯性让这种车根本就无法刹住。
孩子纯黑色的寂静眼眸中,清晰倒映着以恐怖车速冲过来的货车,更清晰倒映着他父母被众人羡慕的爱情与默契——
在爱人与孩子的生死之间,两人果断同时选择了爱人。
这一幕化作诅咒般的梦魇,在许多年以来始终如蛆附骨如影随形,缠绕着祁修景:
在危急关头的刹那间,人的潜力的确是可怕的无穷的。他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被甩向左侧、被直面那辆货车的。
但他的父母直到死亡也依旧热爱而心有灵犀,同时将孩子甩向直面危险的左侧,而将爱人推向右侧。
两人定格在永恒的热恋之中,祁修景被至亲不约而同地推出去放弃,然后亲眼目睹父母变成紧紧相拥的、血肉模糊的尸块。
阴差阳错,他侥幸死里逃生成了事故中唯一的幸存者,在生死之间昏迷了进一个月的时间后终于醒来。
没人不知道沈家小姐和祁家少爷在私奔之后的几年里,究竟过了什么样的苦日子,能让原本好好的孩子落下一身的病,或许是因为没钱医治?
但众人广为传颂的故事中,两人相互赠送的昂贵礼物、为对方准备需要付费才能浪漫的玫瑰花海,“生活艰辛贫穷,但浪漫至死不渝”的令人羡慕。
——只要不把两件事放在一起想,确实是绝美的爱情故事。
“父母是真爱,孩子是意外”听起来确实不错,但万事一旦极端,深情中不经意显露出的确实冰冷薄情。
夫妻二人紧紧相拥双双丧命的惨烈车祸,年幼的孩子单是能抢救成功就很奇迹了,厚厚一摞病历中,当时还没人发现祁修景的心理出现了什么问题。
甚至祁修景自己都是在很久以后才发觉,自从车祸之后,自己对和“爱情”有关的一切都是排斥的。
这种抵触并不是情感上的抵触,而是相当严重的、生理性的抵触。
最初连看到电影中主角像他父母那样拥抱、接吻的画面,就像再次看见车祸现场那堆被沉重货车压烂了、永远也分不清彼此的尸块。
每当此时他都会头痛欲裂、恶心呕吐,甚至无故发起高烧。
后来在心理医生的疏导和反复的脱敏下,这种死亡创伤带来的应激反应才逐渐消退,能像个正常人一样面对他人的亲热不露出端倪。
再后来,即便是面对有人对他示爱表白,他也能平静掩盖住生理上的不适,只淡然拒绝。
不仅是生理上的抵触,理智上祁修景也是不愿恋爱的。
在他心中,父母已然成了“爱情”的扭曲代言人,只能让他对这种恶心的感情充满反胃和厌恶。
一切在最终被一个叫简辞的小学弟打碎,他笑起来眉眼弯弯,亮晶晶的大眼睛就像一只小狐狸。
祁修景终于明白,有些感情确实不是理性能克制住的。但当理性、感性与生理本能这三方发生冲突时,一切都混乱了。
他希望自己快刀斩乱麻拒绝简辞靠近,却鬼使神差地偷偷去简辞的生日派对,在隔壁房间点了一模一样的饭菜酒水——就好像自己也是被邀请的一员。
他的确想用冷漠态度让简辞知难而退,但见简辞一边哭一边伤心扔绳子,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他最终冒着雨翻了一夜垃圾桶,又把它捡了回来。
他不想伤害简辞,但在觉察简辞是故意暧昧触碰他时,很久不犯的应激忽然又发作,在简辞面前吐得一塌糊涂,无论如何都无法克服。
眼看着小狐狸耷拉着耳朵明显受伤,祁修景想解释自己并不是厌恶他,但话到嘴边只剩冰冷沉默——
长痛不如短痛也好,既然不打算和他恋爱,让他失望了才好另寻良人,免得吊死在自己这棵歪脖子树上。
……
祁修景睁开眼睛,准确来说应该是疼醒的。
消毒水的气味很浓郁,此刻似乎是半夜,病房内漆黑一片,静悄悄的。
腹部的伤口钻心似的剧痛,他一阵阵咳嗽起来,牵动的伤口更疼了,他忍不住闷哼一声。
忽然,简辞惊喜的声音穿透黑暗寂静:“祁修景!你终于醒了!别动别动,别扯到伤口,我这就叫医生!”
兴奋的脚步声,然后是床头呼叫铃的声音,祁修景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简辞,你怎么不开灯?”
简辞闻言一愣,转头看向病房落地窗外的午后骄阳,怔愣几秒,反应过来的瞬间骤然感觉浑身都凉了!
“祁修景,你、你……”
祁修景听着简辞“你”了半天,然后一只温热的手就紧紧攥住了他的手:“你别怕啊,没事,肯定没事……”
“现在是白天,对么。”祁修景没有对焦的眼睛闭上,又重新睁开。他何等敏锐,轻易就明白了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看不到了。
医生还没来,简辞自己已经完全慌了,但却还绞尽脑汁试图先安慰祁修景,干巴巴笑道:“肯定不要紧,别担心——”
祁修景的关注点却完全不在这里似的,他睁开眼睛,“看”向简辞的方向,嗓音依旧是刚苏醒的疲惫低哑:
“简辞,过来让我看看好么。”
简辞一愣,继而有些莫名其妙,毕竟祁修景失忆之后向来腻歪粘人,一直是叫他“阿辞”。
但他没在意,还是上前一步握住祁修景的手。
医生很快赶到,告诉简辞说祁修景能醒来就已经是彻底脱离危险了,这次可以彻底安心了。
“他的眼睛怎么回事?”简辞没法安心。
医生道:“是颅内淤血导致的,大概一两个星期就能恢复,出血量不大也不需要手术。”
其实医生在祁修景没醒的时候,就已经和简辞说过一遍了,但当时简辞紧张地茶饭不思,整个人迷迷瞪瞪,什么都没听到。
这样的家属确实不少,毕竟关心则乱。
大概是想让简辞放松,医生离开之前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医生笑道:“您和祁先生感情真好。”
简辞闻言脸一红。
说好了自己是来讨债当作精的,怎么作来作去还作出感情来了?
上次也是这个医生,当时他还当着人家的面恶狠狠潇洒说“他死了正好,我先提前买上保险。”,把塑料关系做到了极致。
万幸那根断裂的金属杆没有伤到内脏,但急性失血和脑损伤还是让祁修景昏迷了六天。
这人才刚刚醒,虚弱到活动手指都难,却执意非要摸一摸简辞的脸……又或者说是把他浑身上下都摸个遍。
“你怎么了?”简辞无奈,“摸摸我有没有缺胳膊少腿?好决定要不要弃暗投明,去找你的白月光学弟?”
这话现在纯粹开玩笑了,虽然不知道不干人事的狗男人以前怎么想的,但他好歹已经知道白月光是子虚乌有的了。
祁修景抿唇不语,虽然艰难却始终牢牢攥住简辞的手不肯松开。
简辞感觉到他就好像因为什么原因而极度缺乏安全感,只要一松手,自己就会凭空消失似的。
忽然,祁修景开口道:“简辞,对不起。”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或许是身体不舒服的缘故,他的嗓音听起来有些发颤,像是蕴含了无比沉郁复杂的感情,简辞无端有种他要哭了的荒唐念头。
当然,这只是想想,这狗男人怎么可能哭?
简辞想了想,忽然震惊道:“为什么对不起啊?我靠你该不会真有白月光吧?不然道什么歉?”
祁修景没说话,依旧紧紧攥着简辞。
他不仅想起了以前的记忆,他还想起了很多本该不存在的记忆。
那些画面就像一场恐怖的梦,却又那么刻骨铭心的清晰真实。
他这辈子极少有什么恐惧的东西,但他却恐惧到不敢去看简辞的尸体,不敢去参加简辞的葬礼——
向来理性的人可笑地自欺欺人,就好像只要他不看,那个爱笑爱闹的青年就还活着似的。
可他比谁都清楚一切都来不及了,一切悔恨都像笑话。
他一步一叩首、走过高而长到像是没有尽头的台阶,恍惚间望向山顶,明艳张扬的青年站在上面,对他露出灿烂的笑容,挥着手喊道:“景哥!学长!”
他是真的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这样就永远能自欺欺人,不用面对幻象背后的真实了,又或者让自己干脆死在此刻才最好。
但当他真的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爬上山顶时,僧人问他有何执念有何心愿,刹那间,一切幻想烟消云散。
祁修景茫然站在原地,沉默许久后终于可悲可笑地发现,自己甚至连心愿都没了。
人死不能复生,即使他再将这条石阶走上一千次、跪上一万次,他弄丢了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祁修景自杀前的那段时间,总能看到简辞出现在他身边。
有时简辞穿着校服,眼睛亮亮的看着他,有时候悄悄躲在角落里吃着蛋糕,还自以为不会被发现。
但更多时候,简辞流着泪站在悬崖边,脚下是波涛汹涌的无尽深海。
祁修景想去抱住他,想去阻止这一切,但青年看向他时,眸中只有绝望与恨意,毫无留恋地跳了下去。
……
病房内,简辞被祁修景攥着手,哪里也去不了,只好无奈哄他:
“狗男人,你讲点道理行不行?我都说了暂时不离婚、不跑路,你老不松手是什么意思?”
放在平时的话,早就顺口大声骂他了。
但一来简辞心软,人暂时瞎了,没有安全感也能理解。二来如果当时没有祁修景死死护着他,他也不会有机会这样活蹦乱跳。
“你看看,人家护工都把饭放桌上了,”简辞耐着性子坐下,摸了摸祁修景金贵的脑袋,“松开你的狗爪子,我去拿饭。”
简辞总算顺利将盒饭拿过来。
他吹了吹白粥,转身要喂给祁修景,忽然被眼前的一幕震住了:
祁修景俊美的双眼无神看向天花板,眼眶发红,泪水打湿浓密长睫,然后顺着眼尾一滴滴落下。
简辞愣在原地,难以置信道:“祁修景,你……哭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啦!评论区随机掉落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