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老师,欢迎,”茅清秋表现得很亲切,“下周一就到东外来吧,我让人安排摸底测验。入学的奖学金名额已经定了,不过我想行个方便也不是什么难事。来看,这个房间我打算清出来,专门弄成画室,你觉得怎么样。”
顾西园跟着茅清秋与茅维则上楼,茅维则满脸的不耐烦,不过,看到他爸找人来清理房间,又露出跃跃欲试的表情。房间朝向小湖,柠檬桉花白的树干与密叶遮挡窗外,静谧而幽邃。
里面堆放杂七杂八的东西,架子鼓、手碟、非洲鼓、电子琴、音响。顾西园心情复杂地注视着这些东西一样一样搬出房间,心想茅维则的选择还挺多的,一时玩儿音乐,一时学画画,不知道什么时候对国画的热度退散,画室又改成别的什么房间。
佣人上上下下搬运,发出磕绊的响动,掩盖了玄关处开门关门的声音。
贺文妍在监工,茅清秋在指点江山,茅维则在忙着对自己的房间垂涎欲滴。只有顾西园回头,看见贺循挎着单肩包走进来。
他记忆里贺循高中时期的模样有点冷淡,没什么表情,漠然地看着手忙脚乱的众人。因为顾西园是唯一一个在看他的人,所以回应了顾西园一眼,眼睛、眉毛与贺文妍有些相似。
“贺循回来了?”贺文妍很久才看见他,眉开眼笑地说,“来,介绍一下,这是我大儿子贺循。这位小同学是我们给维则请的绘画小老师,顾西园,马上就转到东外来,以后你们都是同学了。”
贺循又看了顾西园第二眼,对他点点头,也没说什么,上楼经过兵荒马乱的房间,忽然问:“这是在做什么?”
他声音像在冰湖里浸过,带着一点冷静的、疏远的气质。
茅维则幸灾乐祸地看着他:“爸要给我弄画室。”
茅清秋说:“贺循,你很久不用这个房间了,空着也是浪费,腾出来给你弟弟用吧。”
顾西园默默围观这个奇怪的家庭,心里哦了一声,明白了这个房间以前应该是哥哥的,现在要给弟弟用,搬出来的这些乐器也应该是哥哥的东西。
“先生,这些乐器往哪里搬?”楼下佣人问。
茅清秋不假思索道:“放地下室去。”
茅维则靠着墙壁,玩味的眼神在贺循脸上飞来飞去。贺循站了几秒,转身要走,猝然间顾西园的某根神经弦被拨动了,鬼使神差道:“其实国画不占太大空间的。”
事后顾西园反省自己为何总会在不恰当的时间说出不合时宜的话,像个不停调频的收音机,接收到周围各种各样的信号,然后找到了其中一个最微弱的,把音量开到最大。
茅清秋与茅维则同时看过来,连贺循也看了他一眼。
顾西园结结巴巴地说:“我、我的意思是,一张桌子就可以了……”
他的提议当然没有被接纳,茅维则的画室还是收拾了出来。周一他搬出家里落灰的自行车,骑着去东区外国语,校门前开车展似的停着一溜光鲜的轿车,东外的校服版型挺括,英姿勃发的少年男女陆续走进校门。
顾西园穿着便服,被门口执勤的学生会看了几眼,有人要上来询问,一个声音慢悠悠从身后走过来:“小顾老师,早上好啊。”
学生会的一看是茅维则,这人堂而皇之戴着耳机进校门,校服也不好好穿,收裤腿露脚踝、纽扣领体恤改成开衫。却也没人找他麻烦。
“你是老师?”学生会的问。
顾西园:“呃……”
“是啊,”茅维则搂着顾西园肩膀,下巴对着学生会的一扬,“新来的,快叫老师好。”
学生会:“……”
顾西园尴尬得无以复加,只想离茅维则远点,这少爷偏不如他意,声称给新来的老师指路,先带他去了停车棚,又带他找教导主任。他脾气反复无常,昨天顾西园因为一句话差点把他得罪了,今天又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东外有两个市高那么大,西边还在修新校区,教学楼、实验楼、文艺厅、学活中心、体育场彼此隔了很远,每过一段距离就设有校内巴士站。主任单独找了一间教室给顾西园安排考试,考完给他发了校服。
中午,赶在学生下课前,顾西园去停车棚取了单车准备回家,路过学校的公告栏,一眼看见一个有点眼熟的人挂在上面——贺循的证件照都比别人好看,洗去了他本人那股“离我远点”的气场,与母亲相似的眉眼甚至有点温和。
学科数学竞赛一等奖。
“哇。”顾西园发出由衷的赞叹,注意到贺循挂的是高二年级榜。
正式入学当天,班主任李琳华亲自来接他,同他说,根据入学考试的成绩,将他分到了最好的A班。不过当教室门口传出茅维则吵闹的声音后,顾西园又觉得也许是茅清秋与贺文妍觉得自己跟他们儿子一个班最好。
“顾”
“西”
“园”
他在黑板上写自己的名字,粉笔勾折转圜,一笔一划入木三分。下面有女生小声议论:“字好好看哦……”
顾西园拍掉手指上的粉灰,脸上有点热:“我叫顾西园,清晨犹为到西园的西园。”
底下安静一片。
片刻后,脖子上挂着耳机、嘴里嚼着不知名零嘴的茅维则率先鼓起掌,接着掌声连片。
第5章
“今天喝茶,爷爷。”
顾西园把茶盘搬到阳台上,爷爷坐在圈背交椅里,迎着日光晒身上的老年斑。两年多前爸爸卷了爷爷的存折走人,爷爷一路追到火车站,摔了一跤,自此反应就一天比一天慢,最开始问顾西园妈妈去哪儿了,后来管孙子叫儿子,现在则只会坐在椅子里发呆,连吃饭喝水的本能都忘了。
顾西园把楼下包子店的早餐撕开喂他,爷爷看着他的脸:“阿园,上学。”
顾西园笑着回答:“今天是周末,不上学,爷爷。但是我一会儿要出门一趟。对了,我转学了,高中在家门口念,到时候回家很方便,学费也免了。有人请我去教国画,我觉得其实就是闲的,想找人陪着玩儿玩儿……”
他一边絮絮叨叨,爷爷一边陷入自我意识的迷宫。
他收拾了一卷笔帘就出发了,到了茅家,茅清秋给置办了齐全的用具,那间放乐器的小房间完全大变样。茅清秋弄来一套红木桌椅,临窗放一张弥勒榻,可卧可坐,笔墨纸砚以及市面上可见的颜料办展览似的整齐码在橱柜里。
“你以前学过吗?”顾西园问。
“学过啊,”茅维则坐在桌子上,看顾西园铺开毡垫和宣纸,“请了个老师傅,要我画菊花。我画了,他又说画得像大嘴唇子。就不学了。小老师,你也画菊花吗?”
顾西园摆开调色瓷盘,倒了几粒切块颜料,加水调开:“可以啊,那就画菊花嘛。”他抖开自己带的笔帘,十几支从小到大的毛笔,选了支勾线笔出来。
茅维则看见他像电视剧里的神医抖针灸包一样抖出毛笔,眼睛亮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