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采集外周血干细胞的技术还不够成熟,用的依然是最传统的骨髓穿刺。
他当时太瘦了,为了取得足够多的骨髓液,医生在双侧的髂后上棘多处部位进行了采集。
所有的人都说,骨髓移植对供体没有多大危害,人体骨髓再生的能力很强。
可那是对健康的青壮年而言,而李玄还太小也太瘦。
或许是抽取的骨髓液太多,或许是这一年对身体消耗太厉害,总之和那次配型的骨髓穿刺之后很快可以下地走动不同,手术结束后一个多月的时间,他都很难自如地行动。
整个人昏昏沉沉地,也没有留意到医生对他说手术很成功时的异状。
在能够下地的第一天,李玄拖着尚且虚弱的身体,收拾去东西,准备离开李家,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但是他被拦了下来。
“上次骨髓液提取不够,病人可能需要进行第二次手术。”他们这样告诉他。
李玄觉得蹊跷,最终从一个好心的小护士那里知道了真相。
那场号称很成功的手术实则出现了严重的并发症,起先是感染,紧接着出现尿血。情况急转直下,最终医生确认,病情已经从再障发展成为了AA-PNH综合征,溶血严重损伤了肾脏,很快,发展到了需要换肾的地步。
没有哪一步是必然,但这么多的小概率事件就是混在了一起,简直像被推翻的多米诺骨牌,所有的坏运气接踵而至,不知道塌到哪里才是终点。
但凭什么他要一起来承担?只因为他贪心想要一台不应该属于他的电脑吗?
欲望是一种错吗?
李玄不信也不服。
他从医院逃跑了。
颠簸流离半个多月,最终被抓了回去。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他和李明格争辩。
“当然是一样的。我救了你朋友一命,你救我孩子一命。你的骨髓,你的肾,都是换他命的……现在监狱也很乱的,你不想自己救回来的命,又出意外吧?”
这是歪理是诡辩,在金钱带来的权势面前却变成了真理。
其实医生规劝过,器官移植对于HLA位点的要求没有那么高,全部匹配的人和不完全匹配的人相比较,移植肾10年生存率相差也不过10%左右。
“10%不重要吗?”李明格高高在上地反问。
重要,当然重要,所以另一个孩子的器官,就应该像一颗苹果一样被轻易地摘取。
不管李玄愿意不愿意,如何反抗,他被迫做完了全套的器官配型检查。
一项项的检查结束,在医生同情的目光中,看见了没有人告诉他的结果。
为了防止他再逃跑,检查做过之后,他被关在独立的病房里,门口好几个保安严密看管,窗户也被层层封死。
除了定期来送饭检查的医护,被隔绝了和外界的一切联系。
他绝食两天,换来了笔和书。李明格还是怕他寻死的,但他才不会死,他要活得比他们都久。
日子一天又一天,直到手术前的那天晚上,这间病房迎来了意料之外的客人。
“你不用这么看着我,我一点也不想要你的肾。”冷白色灯光的映照下,对面的人像个游魂。
“我以为你已经病得动不了了。”李玄冷淡地说。
“本来是,但是我很想来找你说话,所以又能动了。”那人笑了笑,问他,“有水可以给我喝一口吗?”
李玄没有理会他,他也毫不尴尬,变戏法似的又拿出一个瓶子来,摇了摇,有点得意地说,知道你小气,我自己带了,就慢慢地喝了起来。
“可以麻烦你一件事吗?”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说,“明天我要是没有从手术台上下来,你能替我照顾我妈妈吗?”
李玄怀疑他是癔症发了,专程过来说梦话。
“我骗她了,我根本不是她想要的儿子,没有你这么聪明,继承不了她的理想,完成不了她未竟的事业。身体也这么差,……如果我们换换就好了。”
他一面说,久久不见李玄反应又叹气,“你也不想理我?行吧,我知道……我不讨人喜欢,我爸也讨厌我,自从我生病,我妈天天为我哭,他哪里受得了,根本不想救我来着,只是不想我妈伤心……”
那天晚上的所有话,都说得颠三倒四,李玄不晓得他发什么神经,大半夜来给自己讲他父母有多么地相爱。始终一言不发,垂眼看着自己的程序书,拿着笔勾勾画画。
“你知道吗?他们其实不应该生我。”他一口接一口地喝水,好像渴了很久一样,“如果我下辈子活久一点,遇见一个我爱的人,我才不要她给我生孩子,女人太脆弱了,哪里有为母则刚,孩子是更大的弱点……我妈要是听见我讲下辈子一定很生气,她是科学家,不信这些。那为什么又觉得我身体不好,是她没有保护好我的报应呢?”
“你病到脑子,疯了吧?”他喋喋不休,李玄被吵得忍无可忍骂道。
“我不应该疯吗?!”对面的人却忽然站起身来,“她天天在我床边哭,永远在和我说对不起,说耽误了我,我明明从来都没有怪过她,也不想当什么物理学家,又为什么要承担这么多的歉疚呢?!她到底是爱我还是恨我?!”
激动之下,他手里的塑料瓶子掉在地上,咕噜咕噜滚到了病床最底下。
“你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李玄冷漠道。
“没用啊。”他身体太虚弱,勉强发一通脾气已经喘不上气,疲惫不堪地在窗台边坐下来,“可是我只能和你说话……,你是我生病这一年多来,认识的唯一的朋友。”
李玄冷笑:“只有你这么认为。”
“答应我吧。”他像听不出嘲讽一样,“我不要你的肾,但你替我照顾她,陪她说说话,别让她太伤心……她不欠我,是我毁了她的人生,她不要有我这个儿子就好了。”
李玄皱起眉头,病房门外却忽然传来很轻地两声敲击。
“我要走了。”他警觉地站起身来,又对李玄重复了一遍,“我爸被他自以为是的爱情搞昏了头,总有一天,这会害了她的。你比他聪明也清醒,所以,还是你替我照顾她吧,我太累了,我要好好睡一觉。”
李玄冷漠地看向他,后者笑容恍惚,声音同样很虚弱:“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你是最无辜的人,可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的……这样吧,也不用太久,我比我爸讲道理,你既然是因为你朋友才来的,那就到他出狱为止好了。”
这是那天李玄听见的最后一句话,第二天一早,他被送进了手术室。
隔壁的手术室里,昨晚说梦话的人静静躺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