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盘内排列整齐的数十个半圆状模具一个接一个被占据,下凹的黑色空间先是挤入了面糊,接着便有切成块状的章鱼须被夹入其中,随后是细碎的包菜颗粒像雨点儿一样坠下,转眼间凹陷的模具便被填得满满当当,甚至有不少半凝固的奶黄被挤出了半圆之外,可怜巴巴地摊在烤盘边缘。
做这些动作的人手法有些生涩,但每一个步骤都有条不紊。像是在背课文一般,无论是加菜的时间、放置的顺序还是翻动面球的频率,都掐着表似的精准,一直到整个烤盘里的面球儿都烤成了均匀的金黄色,那捏着竹签的细长手指才从烤炉上离开。
“您要两份是吧?”
清缓的声音从摊位上发出,那声线有些太过年轻,却因为摊主被餐车的招牌挡着大半的脸,而辨识得不太分明。
“对,两份。一份照烧酱,一份番茄酱。”
“好的,一份照烧一份番茄。”
摊主认真地复述了一边客人的要求,同时用竹签将一颗颗面球儿串进纸盒里,伸手拿起酱汁挤倒。
“早知道不买了,你这章鱼小丸子做起来也太麻烦了,等半天!”
许是等得久了,那客人有些语气不耐。
“抱歉,等久了。”少年的声音依旧清缓,倒是一定程度压下了客人心中的不耐。而随着他下面一句话说完,客人剩下的半分不高兴也没有了。
他说:“每盒多给您放了两颗,好吃您下次再来。”
送走了一单顾客,宋然将面前的烤炉调到了最小火,温着炉子上其他的小丸子。
这时他旁边炒饭摊的老板娘开口了,“小宋你也太实诚了!你这小丸子本来就卖得便宜,还又多送人家那么几个,赚啥钱呀?!”
宋然侧头冲老板娘笑了笑,“没关系邹阿姨,也没亏本。重新开张,多维持点客户也是好的。”
来这处夜市已经几天了,宋然也渐渐和周围的’邻居‘们熟识了些。以往他下课回家,也时常听妈妈提起这些一同做生意的伙伴,他记性好,几天下来就把人分辨清楚了。
左手边卖炒面炒饭的是一对中年夫妻,男人老江掌勺,女人邹姐配菜。
右手边是一个馄饨摊,摊主姓陈,专卖鸡汤馄饨,还混着卖点鸡汤面和米线,每天车里都放着一桶慢熬了四五个小时的鸡汤。
再往边上是个炸串店,车上摆满了各式各样串好的蔬菜和肉类,店主是对年轻的夫妻,挺有想法,餐车上挂了许多亮晶晶的小彩灯,大老远就能看见,有时还会开着直播招揽生意。
宋然的面前还有一排摊位,挨着马路更近一点,多是做面食的。
这里地处北方,许多人都爱吃这样方便又饱腹的东西。斜前方一家卖煎饼果子,一家卖鸡蛋灌饼,都是本地人的最爱,每天停在那里的客流最多。
而他正对面的摊位,生意同样也不差。
那是一家做肉夹馍的。
老板一看就是北方汉子,骨架高大,胡子拉碴,每次一双手拿刀剁起肉来的架势利落又充满力气,手上也不知长了多少厚茧,才能从滚烫的锅炉里轻轻松松贴取面饼。
也许是离得近,又或是男人做事的动作太过驾轻就熟,宋然目光总会不自觉地被吸引去。但每回在男人察觉之前,他就会收回视线。
也没什么好看的。
他在心里想,比起好奇男人那剁卤肉的案板用了多少年岁才能被剁凿出了一个大大的凹坑,他还是更在意自己习题册上的题该用哪一种解法才更简单。
“小宋啊,你在这儿写作业伤眼睛呀!”
“是啊,而且这儿闹腾的很,怕是难静下心学习哦。”
“哎呀你们这些人咋咸吃萝卜淡操心的?人家小宋又要摆摊又要上学的,你们安生点儿就算是帮了小宋大忙了!”
“对对对,老汪说得对,咱别唠嗑了,打扰小宋看书!”
烤制章鱼小丸子的烤炉旁有一小片腾出的空桌,没客人的时候宋然便胳膊搭在那儿做题。也不知是不是摊主们平日里能聊的话题都聊尽了,自宋然来了之后,大家总爱关注他这里的事情。
宋然不善处理这些人际,只能礼貌地道谢,“谢谢大家,不过没关系的,你们不用在意我,我不会被吵到的。”
宋然说的是实话。他全神贯注的时候,很少被外界影响。
但周围的叔叔阿姨们却把这话当成了客套,说话声虽没有完全停,却因他压低了不少。
“希望宋大娘身体早点好吧,哪能让孩子天天晚上出摊呢。这马上冬天了,搁这儿站一宿可不得冻出病来!”
“小宋也太懂事了,白天要上课,晚上还要来挣钱。”
“所以才得见缝插针写作业嘛,我家那小子要有小宋一半乖我就烧高香了……”
在这里做餐饮夜市的大多也是本地小老百姓,说话朴素直白,却没什么坏心眼。宋然听着他们的话题渐渐扯远,松了口气,精力逐渐又聚焦在习题上。
他现在情况特殊,老师特批他不用上晚自习,他得更加努力,不能掉队才是。
这么想着,他嘴里哈气捂了捂有些冻僵的手指,将头往下埋低了点,想看清便宜买的二手习题册上墨印有些糊了的字句。
因着是夜里出摊,每个摊位上都扯了线挂了灯。只不过环境简陋条件有限,大多数摊位上的灯连罩子都没有,就一个玻璃灯泡吊垂在摊位中央,照亮窄小的一圈空间。
宋家的章鱼小丸子铺上也是一样。
只有一盏节能的白炽灯泡,在黑夜里散发着惨白的光亮。
在宋然正试图分辨清书本纸张上印的到底是sin还是cos时,他感觉眼前忽然亮了一个度。
册子上原本被夜里冷气氤氲的朦胧字迹突然变得清晰,有一束暖黄的亮色从前方投射了过来,将卖小丸子的整个摊位都笼罩住了。
投射来的光并不刺眼,却让微微眯起眼,抬头望去。
在一团暖色的光晕中,他看到一张胡子拉碴的粗糙脸庞冲他露出一抹闲散又随意的笑。
“送点光给你,小孩儿。”孟亦辉瞧着少年白生生却寡言少语的样子,不知怎么就想逗逗他,“不用客气,免得你凿壁偷光了。”
孟亦辉这话一出,暗自在心中给自己点了个赞。